□陈建平

近作随笔《江湖剑咏》，自然而然勾起了“萍踪侠影”的追忆。

这些追忆并非梁羽生的武侠扛鼎之作《萍踪侠影录》，而是烟云岁月漂萍般的行踪，还有追寻武侠的梦影。

我的金色年华不会选择“萍踪”，倒是“萍踪”选择了我。

那时母亲下放莆田灵川公社云庄卫生站，怕我无书可念赋闲在城惹事，便要我去沿海农村老实待着。由此因缘际会，结识了一班憨厚农友，颇受他们青睐眷顾。呵呵，亲情和友情，从来都是人生的两道光。

眼看年底临近，有个下午，为节省1元钱车费，我挑着农友真情相赠的线面、红团、炸豆腐等年货，抄小路步行20公里回城里的家。

途经南洋平原边的蔡岭，岭头标志是棵突出的大松树。那里地处偏僻，人烟稀少，远远看到前方有一穿深蓝麻布衣的汉子踽踽独行。

奇怪的是他走走停停，还三番五次转头张望，我放慢脚步他也慢下来，看来是要等我的样子了！

此时乌云笼罩天色阴暗，西北风吹过冷飕飕的，我不禁心中一紧，疑窦顿生：在这荒郊野外，莫不是遇到抢年打劫的！

就这样相持了一段时间，眼看暮色渐起，连鸡鸣狗吠也听不到，如此龟行天黑了也走不到家，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闯过去。

就在我与他擦身而过之际，这个汉子猛然转身，揪住我的扁担，结结巴巴说：“你，你，你，放下担子！”

我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卜卜狂跳却故作镇静地甩开他的手，瞪大眼睛喝道：“想干什么，你要小心！”

这个汉子皮肤黝黑，衣衫破旧，眼光游移瞻前顾后，一脸惊惶色。看来是初次作案欠缺经验，也可能是看我因练哑铃比较健壮，强抢免不了一番恶斗，只好痒痒收手。

我超前几步后，他还心有不甘在后边追问：“挑的什么东西？”

“番薯干，关你什么事……”我加快脚步，离开那是非之地。

这次遇险惊动了朋友，也撩拨了我的梦中“侠影”。

莆田山区沿海自古有尚武传统，大朋友东沙村蔡明山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在县汽车队上班的他嗜爱散打，便热心地利用晚上来言传身教，教我修习拳术入门功夫三战、四门、十八罗汉等。

云庄村骑“脚车背”（用自行车驮人驮货谋生）的陈金春与我是忘年之交，他剑眉浓黑虎背熊腰，长得像南天门的托塔天王，打起扁担棍虎虎生风，其自行车后背就插着一根实心扁担，也抽空来向我指点一二。

他们一再告诫，学些防身本领，才不会被坏人欺负。

修习“功夫”既可锻炼身体，也可护身保家，不更世事的青少年当然趋之若鹜。

说开来，每个青少年，特别是喜好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谁没有个深藏于心的武侠梦呢！

学武可培养毅力安魂守魄强健体魄，也可激发豪情，“侠影”里有惩恶扬善，也有壮士之心报国之志。因此，当我们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萍踪”般漂向闽西北修理“地球”时，仍揣着深藏于心的“侠影”。

连城山乡带点史前的蛮荒，那里曾是土匪出没之地，流徙天下的客家山民温饱艰难，尚武风习却代代流传。我们插队的宣和公社科里村社员们谈起武术豪气顿生眉飞色舞，不少男人都有“两把刷子”。

山区地形逼仄，客家拳与南拳有所不同，往往在狭小空间施展，动作沉雄，发力坚劲，讲究“拳打卧牛之地”。这无疑给“侠影”增添了新内容。我与客家后生黄昌金兴致盎然地以武会友，工余农闲就从他身上，习练“客家三战”和“父子拳”。

在邻村上曹插队的山友刘元仁让我大开眼界，他自小嗜武，师从南少林老拳师蓝少周习练拳术，走起南拳“三十六宝”身手矫捷漫天拳影，令我心生羡慕。

有次他去偏僻村道上溜达，看似风轻云淡静如处子，转眼猛然发威动如脱兔，只见他飞身蹲扑一抄云手，便逮着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那“趾高气昂”没吱一声，便垂头丧气成了囊中物。

后来，在他含胸凸背慢动作引领下，我一步步修习了“三十六宝”。由于没下苦功，只能循规蹈矩比画，绝不敢用于实战。

几轮山重水复，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吹送我浮萍般漂出风雨山乡连城文川河，又漂向花果之乡闽南九龙江畔，投身多姿多彩的新闻生涯。事业有成温饱不愁，那深藏的武侠梦却如影随形。

为强健体魄，我与国家级田径教练林国忠清晨运动场跑步、傍晚九龙江游泳，乐此不疲。闽南的清晨绿意葱茏花木含香，就在漳州一中操场晨练时，我们邂逅了走太极的赵贵良先生。

老赵来自燕赵之乡，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其师父是第11代陈氏太极传人马虹。在前来探望女儿的数月里，老赵每天清晨都要活动筋骨走上几趟太极，也机缘凑巧成为我们的良师，一招一式倾囊相授。

陈式太极讲究气沉丹田、含胸塌腰、意气运动，行拳时刚柔相济、节节贯串、一气呵成。我想，那身随意转的108式，如行云流水般自由舒展，吻合日月星辰运转的规律，犹如宇宙演出的太极状星云，运化了个体的萍踪，放大了生命的侠影。

在人生旅途中，领略了蔡明山、陈金春、黄昌金、刘元仁、赵贵良等的拳踪侠气，也令我坚定地意识到，民间正是我敬重的江湖。

传统武术，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文化，既隐藏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密码，也蕴含一个民族的文魄武魂。从文者好武，事武者崇文，这就是内敛与狂放、婉约与豪放的辩证法吧！相辅相成又相映成趣。

而剑胆琴心、书剑恩仇的侠客故事，侠胆柔情、诗心剑气的人生梦影，总是那么激动人心，脍炙人口。

李白仗剑江湖，诗酒风流的韵事；杜甫对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的崇拜与向往；便是煌煌中华文化中深藏的“侠影”。

如今，尽管人生的“萍踪”已漂入苍茫暮色，但民族传统、文化性格、家国情怀、个体遭际所赋予男子汉的“侠影”，仍影影绰绰招摇在岁月的枝头，以超越物质的精神价值，挽留青春的梦想；也若隐若现晃动在命运的桅杆，鼓舞生命的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