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一场茶局之后,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了。一中年教授搭上一年轻女教师的车,在车里聊了一阵。突然,教授问:“今晚你有空吗?”女教师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踩住了刹车:“你……你想去哪里?”教授:“我……我,你可以带我去我岳父家里么?”女教师侧脸瞧了一眼教授,终于回过神来:“可以呀,当然可以。”
画面感很强的一场对话。其实这里涌现出来的是一种心理错位。中国人的语言反应能力和理解的偏差,往往容易产生这种错位。人生就像是一场“超级玛丽”,不断地在闯关,不断地适应各种突然的语言和行为的冲击,于是那些看起来“不搭”的心理状态就浮现了。一位从农村考上城市重点高中的学生这样写道:年幼的我总是感觉城市的孩子们衣着是那么合乎周遭的人和事物,自己总是那么不搭。不搭教室、食堂、宿舍、操场,甚至不搭路边的一棵柳树。自己的一言一行总是缺少那么一种悠然自得的味道,容易局促、紧张、不知所措。
中国人特别强调“反求诸己”,由此所导致的自卑心理,实际上是文化和精神上的错位,它无疑会让这孩子感觉到“这不是我的学校”,“我也不应该出现在那儿”。贾平凹的小说《高兴》第十八章里,写到农民五富来到西安城里打工,就感叹“西安城里都是凤凰就显得咱是个鸡,还是个乌鸡,乌到骨头里”。这和海子当年在昌平望北京的感觉是一样的:“都市的繁华并不远,但不属于你。”
在我们的观念世界里,许多东西是晦暗不明的,包括诸如“今晚你有空吗”之类的问话。“今晚你有空吗?”——一句在旁人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问话,却无端勾起了年轻女教师的心理紧张——因为它晦暗不明,因为它充满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一位妙龄女子进入电梯,见到里面一位胡子拉碴的男子,就犹疑不决杵在电梯门上,门马上就要关闭,男子一把将她拖了进来,女子惊了一下。男子一句话都没说,立马站在电梯楼层指示屏前,让女子站在他身后,女子稍稍稳住。男子先走出电梯,女子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什么叫做“稳当”?这位男子的举动,就是试图让女子有个安全的心理状态,或者说是某种必要的防备心理。
人性是复杂的,世俗的历史总是难免让人感到某种疑惑,由此引起的“灵魂转向”——今晚你有空吗——就容易变成模棱两可的警惕。人的思维空间里,总有一双尘世之上的眼睛,在灵性上观察或者注意某些人的语言和行为是否真实,或者是否比其他时候更加真实?
“弄明白生活的意义”——列夫·托尔斯泰的这句话,触碰的还是个人心灵的内容。现代人们追求的生活,除了美好,还有审慎,任何哪怕是稍稍偏离生活正轨的言行,都可能刺激或伤害到人的自我意识。
人性的脆弱往往是与生俱来的,而人性的复杂却来自社会性的复杂。写作那本重要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学术明星、年轻教授马克斯·韦伯,33岁那年突然出现精神崩溃。他躺在病床上,竟从一片墙纸上的抽象图案,看出世界的逻辑——这可能么——这其实是他内心深处出现的某种莫名的紧张。海德格尔说:“每一个人都是他者,没有人是他自己。”看清世界的人,最终是看不清自己的。
我看过一位学者在书里做的批注,斜体的字迹蚊子脚一般排列着,令人不禁产生了“密集恐惧症”。为了“弄明白”他所读出的书里的“意义”,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眨巴眨巴着眼睛一行一行地扫过去。读着读着,我的心理竟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总觉得身后有一根无形的鞭子一次次地甩向我。终于有一次,我停顿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一句这样的批注:“灵魂的紧张终究是生命的影子,如影随形。”
这是关于《维特根斯坦的拨火棍》这本书的谈论。两位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与波普——1946年10月23日在剑桥大学一个房间里因为一个哲学问题,开始时是争论,后来则各持拨火棍大打出手。哲学原来如此折腾,如此“痛苦”,以至于后来有人狡黠地评论道:“维特根斯坦的成功是因为他的痛苦。”这种“痛苦”难道不是“灵魂的紧张”么?
“今晚你有空吗?”——这句问话当然不是韦伯的紧张,也不是维特根斯坦的紧张,它不过是一面宁静的湖水,涌出来的深处一个小小的心理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