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芳

木棉花又开了，每到这个时节，总会有一个纤弱佝偻的身影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微微踮起脚尖儿，轻轻地敲打树上的花儿，一下一下，花朵伴着零散开来的花瓣，旋转着飘落……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而我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刺痛得睁不开……

这个身影是我的太姥姥，这熟悉的情景从小学三年级时，就已镌刻在我心底深处，温暖了许多年的四季，也让我每每想起就觉得温暖而心酸。

太姥姥是母亲的外祖母，我的曾外祖母。可我更喜欢太姥姥这个称呼，在舌尖打个转儿就多了份亲昵，有时候为了省事儿，甚至直呼——“姥姥”。太姥姥听了也不生气，会怜爱地轻轻敲着我的额头，笑我调皮。那些曾经最普通平淡的日子，如今已天人永隔、遥不可及……唯有怀念不以时减，唯有思念与日俱增……

而思念，早已翻山越岭，无迹可寻，却又随处可见……是春天早晨清甜的白粥；是夏天夜晚蒲扇下的清凉；是秋天傍晚迎我回家的身影；是冬天深夜一次次紧掖的被角。她是四季的风，空中的月，不再停留，却已浸入生命的每个角落，仿佛不曾离去。即使往后余生不再有她的音容笑貌，时刻想起也都倍觉温暖亲近。

我的太姥姥是个平凡的女人，她命运多舛、一生坎坷，而这也铸就了她坚韧的性格、良善的内心。太姥姥出身贫寒，在那个年代，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活命，太姥姥的母亲将她送人，后续被辗转送了三户人家，小小年纪没有归属感没有家，只是为了明天睁开眼睛还能看到太阳。也许从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已经洞悉什么是生活。在她十六岁那年，她的养父母把她嫁给同村一个丧偶、年长她很多的男人时，她依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像一棵芦苇，于狂风里努力挺起腰背、撑着躯干追逐生命的光。太姥姥顺从了命运安排并不代表屈服命运，她聪慧、勤劳、明事理。即使没有入过一天学堂不识半个大字，内心却立有很高的道德标杆，正直良善！

记得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那时我还在读小学，邻居家遭到盗窃，现金被洗劫一空。当时，太姥姥自己的经济也是相当拮据，但仍向邻居伸出援手，把自己的大部分积蓄拿出来救济对方。也许很多人不理解，甚至觉得她可笑犯傻。但我明白太姥姥的心思，她只是遵循内心的想法，帮助他人只是因为理解生活的不易。生活艰难，大家彼此扶持，努力活下去。不为求回报，也不为沽名钓誉。

无论待他人还是家人，太姥姥总是竭尽全力付出。在我的印象中，她没有闲下来安安心心地好好吃过一顿饭。四季如一日，起早贪黑操持家务。虽然可以安度晚年，但她依然没有停下忙碌的身影，为子孙买菜做饭、打扫屋子、清洗衣物，这些琐碎的事物让她觉得充实而快乐。她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了家庭为了儿孙倾尽所有，直到生病卧床的前一刻，那年她已81岁。

时光从不曾因为谁而停留，岁月静好的日子便弥足珍贵。怀念如蜜，思念如粥，经过冗长的慢火细熬成了软糯的清甜。静静品味，思潮涌来……想起凌晨四点钟的清晨，太姥姥便早早地起床，为家人准备早餐，总会在粥里给我焖一个鸡蛋，小小的惊喜持续了好多年；想起在涵西楼下小学读书的时光，太姥姥送我上学，陪我和别的小朋友比赛，看看谁能第一个到达学校，每次我都是最早到的胜利者；想起为了治好我的咳嗽，哄我喝下松柏叶子熬的汤水；为了帮我治胃寒病，费尽心思做的生姜烤鸡、莲子芡实粥；想起那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用竹竿掏木棉花，只因为她疼爱的小孙女喜爱木棉花炖冰糖……这些是我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样的记忆太多太多，让我心酸让我甜蜜。在生活中，太姥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还教我懂得很多做人的道理，她就像我的守护神，她不是我的母亲，却从不曾缺席母爱，让我成长的日子里富足而欢喜。

2001年，太姥姥81岁，这一年因冠心病而卧床不起。2011年，太姥姥自然善终，没有遭太多罪，我始终觉得这是生命之神对太姥姥最后的馈赠。在卧床期间的整整十年里，我工作闲暇之余，经常陪伴着她。那十年里，我坚持每天给太姥姥做按摩，值得欣慰的是她虽然长期卧床，但没有长过一个褥疮。岁月轮回，感恩她陪我长大、我伴她变老，也感恩上天给了我十年陪伴的时光，以致于不会太遗憾。

前段时间整理旧物，翻出多年前的珍藏。有些是我婴儿时期的被褥；有些是我孩童时，太姥姥亲手编织的衣帽鞋袜；有些是我少年时代，太姥姥亲手设计的毛衣、毛线裙。这些衣物虽不值钱，但老人家视若珍宝。记得在我结婚时，她慎重地交到我手中，语重心长地说：“芳芳啊，将来你有了孩子，这些东西能利用就利用，不要去再买了，也浪费钱。”然而，经过岁月的风霜和洗礼，它们的颜色早已不再鲜艳，面料也早已变得发硬。我没有重新利用，只是选择珍藏，因为每一丝面料里都浸润了太姥姥对我深深的爱！

岁月何其长，人生何其短，太姥姥用自己的言行举止教会了我很多道理。太姥姥很普通，如沙漠中的一粒沙，可是这粒沙子却折射了她生命不平凡的光辉，温暖了很多人，也照亮了我一生，并成为我的信念，不遗余力，追逐一生。

如今，木棉花又开了，也许还会有许许多多的老人用细细的长竹竿为她们贪嘴的小孙女掏木棉花做甜食熬甜汤，可是这些身影里再也寻觅不到那个养我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