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虎年来了,没什么念想,却不期然想起珍藏了四十余年的一枚虎爪。
那是大学毕业时同宿舍一位永泰籍同学送的。那天傍晚,他递给我这枚虎爪时,像是传递了一个无限玄机。他说:“送给你一个小玩意儿,就当作一种念想吧。”我接过它,只听得他说了一句:“这是上大学时我父亲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它是哪来的?”当时我不敢接受,父亲给他的东西一定是稀罕的,我怎么能接受呢?他二话没说,一把塞到我手里。
我心怀感激,同时藏着一种强烈的紧张。这枚虎爪被我珍藏了几十年,每一次搬家,书籍丢失了不少,唯有这玩意儿我都记着带走。女儿还小的时候,我带她去动物园看老虎,回来后就把这枚虎爪给她看,她端详了半天,若有所思,突然冒出一句:“它是活的么?”
据说一个手玩物件收藏久了,就会滋长出生命意象。就像一件实木家具,用久了会有包浆透出。今年春节,我把这枚虎爪拿出来时,发现它隐隐有光泛出。放在手里摩挲许久,像拈起一颗棋子,然而又举棋不定,舍不得将它放下来。虎虎生威,一枚虎爪能看出它的气势出来么?
曾经在黑龙江东北虎园隔着车窗,近距离观赏东北虎猎食活鸡活鸭,可能是游客们扔给它们太多了,它们走过去用鼻子嗅了几下就走开了。它们那副慢条斯理无动于衷的神情,怎么也不能让人看出“动物凶猛”的气势。倒是多年前在南非一座野生动物园里,看到几只猛虎突然从山上扑过来,我在车上一下就紧张起来,其中一只老虎还用前脚趴在车窗上。隔着窗玻璃与老虎对视,看得我心惊肉跳,魂不守舍。前些年,在澳洲塔斯马尼亚野生动物园,我抱着外孙女,让她隔着铁格栅栏给老虎喂食,孙女用火钳夹着一块肉,刚递到格栅口,老虎用前爪“唿”地一把就勾住肉块,孙女吓了一大跳。那一次,我倒是把老虎的前爪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想起家里藏着的那一枚虎爪。
据说,在虎园里的老虎不如野生放养的凶猛。但如今我们还能“遭遇”到野生的么?那不就真的“落入虎口”?有个博士生某一次在导师家里吃饭,师母问他:“谈女朋友了么?”他笑了笑:“学业为重,毕业后再谈。”师母叹了口气:“在动物园里狩猎都打不到,出了园子你还能打得着老虎?”看来,这位博士生是还没能“落入虎口”。
少年时看电影《智取威虎山》,座山雕座椅上的那张虎皮赫然在目,让人印象深刻。杨子荣那一曲《打虎上山》,至今仍是人们乐意翻唱的曲目。高中毕业回到乡下,看到一张太师椅。有人说当时还看到一张虎皮,后来不翼而飞了——这无疑是个无头悬案。说实在的,我至今未能真正见识一张真正的虎皮。然而想想,真实地拥有一枚虎爪,却是我这一生的荣幸。我必须感谢我的大学舍友同学。
虎年到来前夕,我写了个“虎年祝词”,为的是给虎年留下一种文化记忆,全文如下——
虎年照样要说虎,可以虎虎地说,无须谈虎色变。有些事情需要生龙活虎,虎虎生威,有些事情则可以稍微马马虎虎,不要老虎屁股摸不得;有的时候需要如虎添翼,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的时候则可以潜龙伏虎,坐山观虎斗。山上无老虎未必都是猴子称大王,虎落平阳可能带来虎踞龙盘;顺利时猛虎下山固然威风,困顿中调虎离山回归田园,亦不失为上策。
行运虎年,不要只想着虎啸风生,与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龙争虎斗,骑虎难下,不如放虎归山,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在老婆的“虎威”面前,要充满伴君如伴虎的奉献精神,虎背熊腰地努力干活,服服帖帖地前怕狼后怕虎,万万不可打马虎眼。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事一定不做,马路求爱、画虎不成反类犬之类不靠谱的活也不可为。高兴时与小虎队哥们吃个狼吞虎咽,喝个酒虎诗龙。不要对路边的野花虎视眈眈,如饿虎扑食;要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情怀,登一回虎啸岩,玩一下虎跳峡,喝一口虎跑泉……
虎年春晚,国人被那一曲《只此青绿》征服了。一群眉眼锋利、绛唇高髻的女孩身着青绿,利落甩袖,演活了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山水相依之感和明月般存在千年的灵魂呼之欲出。有网友评论:“青绿一出来,整个人都不敢呼吸。”那时,我手里正攥着那一枚虎爪,不由自主地直指电视屏幕。我简直惊呆了,那幅传世之作《千里江山图》,作为宋朝美学第一卷,早已经被元代书法家溥光评论道:“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独步千载,殆众星之孤月耳。”如今以歌舞诗剧形式搬上舞台,一下就走向了“文化膨胀”。18岁的画家王希孟,30岁的领舞孟庆旸,他们的名字都带着一个“孟”字,于冥冥之中以各自的语言形式,“向你倾诉而去”(策兰)。
我手里攥着的这一枚虎爪,会有历史的浮尘逼拢在那里么?策兰说,诗是阴性的。在这里我要说,这枚虎爪是阳性的,它会在我的思想的边缘,在一种空无里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