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我出生于闽地仙游县,那里的方言就是被人称为“最难懂”的莆仙话。不少北方人来到福建,最怕的就是听不懂福建各地的方言。闽地按大系可分为福州话、闽南话、客家话、闽北话、闽东话、莆仙话,而如果细分下去,据说就有五六十种方言,分疆而治。对于大部分外省人尤其是北方人来说,福建方言无异于一座座神秘的铜墙铁壁。
方言是很能折磨人的耳朵的,人们常常不知所云。多年前,有位莆田作家写了一本厚厚的八九十万字的书,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首发式,请了个电视台主持人来主持。主持人请作者先介绍书的基本情况,作者讲了两三分钟,主持人打断了他:“这位作家先生,您能不能用普通话说?”“鹅捉的就字普吞话(我说的就是普通话)。”主持人及参会的人听了都一脸懵逼。
我刚进厦门大学中文系时,系里举行迎新晚会,我朗诵了一首诗,结束时有位学兄为我指错:“你把党中央的‘央’读成了yan,应读作yang。”我不住地点头,又满脸诧异:原来二十来年我都是这么读的音?
福州籍的林则徐是个朝廷命官,但他的福州口音却是满满地送入了政治舞台中心。据说当年的道光皇帝不无感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林则徐说官话。福州坊间至今流传林则徐巧施尿壶阵戏弄英军、用芋泥烫伤英人等轶事,想当年这位老爷子那满口地道的福州腔,在指挥虎门销烟时那一声令下:“把大炮抬出来!”一定是充满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威风凛凛的气概。
当年进中文系上的第一节语言课,课任老师是北京人,一口纯正的北京音普通话。她在黑板上写了“杀猪”两个字,把全班几十个同学一一叫起来,用当地方言朗读,一片南腔北调,热闹非凡。因为读的是中文系,我曾经一度想描述一下莆仙人究竟是怎么发音的,却始终没研究出什么名堂来。
2011年厦门大学中文系90周年系庆,出了本系友撰写的纪念集,我才在1986级一位学弟的文章里找到了答案。他描写道:“阿平来自莆田,说话时发音奇特,字不是从舌尖发出来的,仿佛都先酝酿好了,挤在舌头两侧,然后一起冲出来。时有一些老乡来找他,一堆莆田人,男女都有,围在一起,热闹非凡,像一群外星人聚会。1988年汉城奥运会开幕时,韩国总统卢泰愚致辞,阿平像发现了新大陆,说卢泰愚的讲话跟莆田话很像,很多话他能听得懂。我大吃一惊并信以为真,就此判断韩国人也许是莆田人漂洋过海播下的种子。这时有同学提醒我,你可不敢这么讲,韩国人要找你拼命的。”这一段描写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的年轻朋友罗西也是仙游人,有一次他在北京街头用莆仙方言打手机,就被路人当作韩国人。莆仙人一直被称作“东方的犹太”,我想这方言大概也算是一种语言的“犹太”吧,因为它的分布区域实在是太小了。网络上不时有人拿莆仙“普通话”开玩笑,有的网络视频还特地用莆仙方言配音,让人忍俊不禁。某一次,一位老乡学长添了个外孙,满月了来我家送红蛋。路上遇到我的一位邻居朋友,他就顺手也给了两粒,边给边说:“给你连个(两个)混蛋(红蛋)。”弄得我那邻居一直不敢伸手接。红蛋到了莆仙人嘴里就成了“混蛋”,实在是境界全出。所以我一直觉得,莆仙话可能是闽地方言一块顽强的飞地,它的发音方式奇特,气流从大牙与舌头之间挤出而形成的辅音,听起来就觉得说话的人怎么那么费劲。
据说多年前,莆田有个商务代表团访问美国,当地一位莆田人自告奋勇驾车接待。某日在高速公路遇到前方一起车祸,交警及时赶到。那位莆田人下车对交警嚷了半天,交警勉强听懂他的意思。他用莆田版英语告诉警察:“万卡狗,万卡砍,图卡碰碰万卡殆。”(One car go and one car come,Two cars collided and one car died. 一辆车过去,一辆车过来,两辆车撞到一起,一辆车就死了。)夹杂着莆仙方言的英语还真是成功地征服了米国人。
福建的闽南话语调悠扬,带有更多的鼻音,由此造就了温婉尔雅的梨园戏和泉州南音,许多闽南语歌曲比如《爱拼才会赢》《小雨伞》都是脍炙人口的,与粤语歌曲相得益彰。“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泉州的闽南方言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它的一个典型发音,就是把“诗”读成“西”。某大学中文系有位泉州籍教师,有一次上诗词课,他用浓重的闽南口音说:“今天开洗(开始),我们学习西期(诗词)。”全班哗然。他只好对同学们说:“我是闽南人,发音不准。”有一次在北京,向一位路人问路:“同济,请问西及门往哪里走?(同志,请问西直门往哪里走?)那位路人一拍大腿:“呀,老乡哦,你系(是)泉州人?”“系,系。”“呀,那我告诉你哦,西及门(西直门)就往前面急急急急(直直直直)地走。”
方言是魅力四射的。在这里举了几个福建方言的例子,无非在于说明这一幅方言地图,多少反映了福建地域文化的某些坐标或精神地标。各说各话,我们热爱各自的方言,因为它们传承着我们各自强大的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