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阔别20年,又见程清芳,风采依旧。
他住莆田市镇海堤旁遮浪村,是个石工。他名如其人,有颗“清芬”的公益心。2002年清明时节,我探访龙脊山烈士陵园,发现几块碑雕有破损,出于职业敏感,便在《福建日报》发出呼吁。
冥冥之中,心有灵犀一点通,在泉州崇武古城从事石雕的程清芳来电,又奔赴松柏青青龙脊山,陵园现场查看,随后到管理处,毛遂自荐:“我来义务修复,表达对先烈的敬仰。”
诉诸行动则需过硬技艺,无偿付出还需心血汗水。程清芳在石雕界摔打多年,曾参与湄洲岛妈祖、洛阳桥蔡襄、崇武古城博览园水浒和红楼梦群雕建造。
这阵挟带乡野石屑味的“清风”,“刮”得陵园管理人员喜上眉梢。考虑清明节将至,祭祀者渐多,次日一大早,阿程便携带切割机、磨光机等专业工具,投入紧张作业:损坏部位画图,挑选青石原料,据形精雕细刻,修补部分磨光,研磨同色石粉,搅拌化学粘剂,细心粘合修复。阳光、风雨、石粉、汗珠杂糅,连续几天,阿程干了个蓬头垢面,就像石缝里蹦出的孙猴子。
无私行为当然需要付出,为了那份心愿,阿程暂缓十八罗汉石像雕制,舍弃了好一笔报酬;又忍受胃疼老毛病,每天迎朝霞出戴星星归,往返奔波20多公里。为了省时赶工,他还吩咐山下饭店,外送午饭到工地。清明节前一天,浩然雄碑终于焕然一新。
经由追踪报道,“清芳”的善行自龙脊山悠悠飘逸,他的义举传扬八闽,陵园、寺院、公园、乡村纷纷请他雕石凿字,引得一众同行羡慕。阿程越干越起劲,以淳朴中不乏睿智、实诚中掺杂灵黠的性格底色,招引来一批批客户。
燕走燕归,春去春来,又是清明时节。机缘凑巧,因先人陵墓凿碑,那天接获陵园电话,听那沙哑、爽快的声音,认准了就是程清芳。再度相见,他头发白了些,身材胖了点,依然那么黑,嗓门更高了。显然,这是自信的表现。
凤凰山麓,东风陵园,松柏青青,白云飘举。层层叠叠的墓茔依山罗列,与山下村落俯仰相望,天上人间仅隔咫尺。自云村埕院望去,春来山峦云遮雾罩,夜里陵园月儿出没,月明之夜天人沟通,边听灵魂的呢喃,边听月光的清吟,别有一番出世情调。便把那“灵泊”部落和“宿世”之月,诗意地称为“云村听月”。
岁月如烟飘逝,人生新来老去。这些年来,阿程受几家陵园相邀,随机便去凿碑雕石,细锤咣咣作响,电钻吱吱鸣叫,从龙脊山凿到凤凰山,从天马山雕到陵华山……楷、隶、行、草、篆书俱能,松鹤、梅鹊、竹鹿在握,乃至潮起浪涌、日出月升的天地大美跃然石上。他不仅凿出值得纪念的名字,也凿出祖先的超凡、子孙的葱笼。而在阳间留下存照,由此世凿给彼世,一般雕石工匠是心有忌讳的。
阿程却不以为然,认为陵园凿碑,是抚慰离世魂魄,搭架后人追忆,满足情感需求,寄托人间哀思,这种事总得有人去干,何惧之有,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是啊,“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世道匆忙,你来他往,免不了生离死别,而月亮便是光阴背后的那张脸,月魂为阴,与灵魂相通,最寄思量。故我认为,他的工作是“云山种月”,这也是他的另类生存方式。
清芳依旧,带着乡土的草根香,带着民间的汗渍味;清芳依旧,在石粉生涯中扑腾,在红尘烟云中穿行。更可敬处,他已超然于说教之外,出没于平凡之中,勤勉热诚无遮无掩,自带朴茂的人生底色,全然一个月光下的摆渡人。
于是,便请他在碑石背面,凿上“云山种月,云村听月”八字行楷,下方镌山峦村庄,一轮新月就挂在山头。真的,便这样凿了。凿得鸿爪、兽迹、芦苇、苔痕的萧疏落荒而逃。
种月种出本色,听月听出境界,陵园亦是乐土,安抚灵魂驻泊,这便是“清芳”劳作的真义,这种平实而独门的劳作,贴近人间“善道”,是值得尊敬的。
端详着清俊洒脱的“云山种月,云村听月”,清芳笑了,笑得那咧着的嘴巴,就像一弯初升的上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