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华
(五)林家院的中堂
天庭台阶上林家院居中位置的中堂,坐北朝南,东西宽约5米多,南北长约15米多,房高4米多。东西壁是白色粉墙。中堂南沿台阶上铺有一块6米长1米宽20公分厚的由青石精琢而成的大整石,表面光亮如镜,庄重大方。那是林家院中堂的镇堂之石。中堂的地面用粉红色的地砖铺就,整洁敞亮。中堂北壁约4米长的供桌上摆满了四个黑色的柜橱,柜里摆放着记有历代先祖生卒年以及官职等履历的木牌。中堂上最亮眼的是悬挂在中堂屋梁上的两块大匾。大匾宽约2米,高约1米。其周围镶嵌有十几公分宽的饰边,漆成大红色和粉红色两种。乳色的衬底上书有两字约高40公分的“贡元”大楷体,下方有大方官印。这两块大匾给林家院的中堂增添不少光彩。据考,“贡元”指的是对贡生的尊称。史上科举时代挑选府、州、县生员(秀才)中成绩或资格优秀者升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成为贡生。“贡元”意谓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昔日中堂大梁上的这两块大匾留下了许许多多故事,如今的后辈们举目细察这两块大匾思考人生展望未来。
(六)林家院的习俗
每年的端午,“端午时节草萋萋,野艾茸茸淡着衣”,年年如是。除了吃年糕,带香包外,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门槛边都会放上一把艾草,“户插艾旗招百福,门悬蒲剑斩千邪”,这是老家的习俗。浓浓的艾香弥漫成一段抹不去的端午节记忆。端午节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赛龙船”(龙舟)。每年到了端午时节,乡里人都会把吊挂在堂屋房梁上的龙船拿下来,放到临屋的河上,开始一年一度的“游龙船”。莆田的“龙船”有自己独有的特色——龙船有公船和母船之分,还有一个规矩是:龙船过桥时要低下头。公船的船头上有一个大龙头,昂着头、张着大嘴,雄赳赳气昂昂的,栩栩如生、好生气派;母船则是在一块精致有型的板上刻着龙头,板子可高可低。莆田的“游龙船”还有多个习俗,就是在龙船上挂旗,以旗子的颜色区别不同的帮派;主要有红旗,黑旗和白旗。听老人们说,旧习俗里,当黑旗龙船和白旗龙船相遇时,是会打架的。
小的时候,我格外喜欢看“赛龙船”,在家里每每听到龙船的鼓声,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到岸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看着那绘着彩画的船身,看着那昂首威武的大龙头,看着那在鼓声节奏下、水手们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那好几米长的、细细的彩舵,一条活灵活现的大龙缓缓地游动在悠悠的河面上。龙船到了“天九湾”西头的湾区再慢悠悠地调转龙头,原路回府,其间要过一座石刻的小桥,我紧紧地盯着,只见“龙头”慢慢低下,过了桥。再回头向龙船的船尾望去,那慢慢拨动的双桨,像是龙爪一般荡漾在缓缓东流的河面上,在周边幽静景色的衬托下,真的好美!我舍不得离去,目送龙船远去,直到它消失在茫茫的荔枝园里。
每年的七月半,农历七月被称为“鬼月”。每年的七月半(农历七月十五日)就是中元节,也是佛教里的“盂兰盆节”。在酷暑里,林家院里热闹非凡。由于是祭祀日,家家都极为看重,认真对待。在中堂的供桌上摆着各家的米饭,周边堆放着各家精心制作的各色菜肴,色香俱全。其中亮眼的是摆放在供桌中央的、那只被宰杀、脱毛的大公鸡全鸡,鸡头上红红的大鸡冠给人活生生的感觉。供桌后拱台上的四个柜橱门都打开了,里面放着的木牌都拿了出来,整齐码放在供桌的后面(这些木牌上都详尽记录了祖先们的生日、卒日、工作简历和相应的官位等)。大堂北边的大挂壁上也隆重地挂上了两幅老祖宗(可能是太太爷爷和太太奶奶)的全身大画像。太太爷爷是朝官的模样,顶带花翎、身着官服,端坐在太师椅上;太太奶奶,一身丝袍裙,小脚微现、正襟危坐、雍容华贵。点上香烛,随着香烟缭绕,各家一一顶礼朝拜,静静的,留给后生们丝丝怀念。
每年的中秋节,我们都坐在大天庭上,仰视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温润皎洁的月光铺满园地,映衬着天庭是那般宁静。中秋时节,家里人围坐在一起,用手搓着小汤圆。这种小汤圆没有馅,只是下了些红糖的,有时在碗里还能吃到我父亲手捏成的小狗、小猫花样的汤圆。那时,家里并不富裕,没有豪华好吃的月饼,但是我们吃着甜甜的小汤圆,非常开心满足。记得有一年中秋节,大概是我上小学六年级时,1948年左右(解放前夕),一家人聚在天庭里,乐呵呵地吃着奶奶精心制作的又圆又大、喷喷香的芋头,有说有笑,突然听见大门外铛铛铛急促的敲门声,大门一开,这是谁啊?是小叔叔啊!我们家最小的叔叔啊!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家人都惊呆了,奶奶抱着小儿子痛哭流涕,我们这些小辈不知所措,全都傻站在一旁,听着小叔叔慢慢讲。那是解放前的几年间,在国民党的统治下,为了打内战,补充兵源,就到处抓壮丁,我家父辈是兄弟三个,于是在当时“顺理成章”,小叔叔就被强行抓走当“壮丁”去了,任奶奶怎么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听小叔叔说,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壮丁的这几年,实际上就是给连长当勤务兵,说白了就是给连长当保姆,又洗又涮又拖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苦不堪言。解放前夕,小叔叔决定逃出这虎口;在逃走时,他只带了一双连长的军用手套。当年那个中秋的夜晚,看着站在我们面前那一身残旧衣衫的小叔叔,我们都哭了。此外,林家的二叔叔为了躲“抽壮丁”,也“倒插门”嫁出去了,于是林家院里也只剩下我父亲这个独男了,可是祸不单行,到最后,国民党政府竟然要“抽独子兵”,让老百姓家唯一的男人也去当兵,于是我父亲也被抓走了,全家人感觉“天塌地陷”。万般无奈之下,奶奶决定变卖家产,定要把我父亲赎回来,这样一来,爷爷遗留下来的家产基本被变卖一空(我爷爷去世早,我出生都没见着,只是听说留下了一些家产),父亲人是回来了,但是家产全没了,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每逢过大年,在小年还没到时,过年的气氛就已渐渐浓起来了,家家户户开始打扫卫生,房里舍外、屋里庭外、墙角旮旯儿的,通通都要打扫一遍,这是一年一度的习俗,所以特别认真。不管尘世的沧桑如何变换,“吃”或许是少数几样亘古不变的传统之一。小年一过,这过年的气氛便愈发浓厚起来,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食材,杀鸡的、炸豆丸子的、碓米的、磨米的……
这当口,碓米和磨米这活儿最忙,家家户户都得排着队来。碓子坐落在东园地“活石大盆景”附近的小路旁,是一座青石琢成的台座,约半米来高,上大下小,上平面为1米见方、中心被挖成直径40多厘米的一个半球形圆坑,像是一个大石盆,碓头是10多厘米粗的圆柱形状,头部呈半球形,根部插了一根超过3厘米粗的木柄,即为举碓头的手柄。这10多斤重的碓头要是连着举上几个回合,人就得歇会儿了,是个力气活。大人们把晾晒好的、半干半湿的糯米(有时糯米里还掺些大米)放在碓子的坑里,边碓边筛,直到筛完为止,然后半成品平铺在大盘上晒干,这就是做大红团的面皮料子。
大推磨子坐落在院里天庭井边的台阶上,磨米的活儿也是很累人的,把磨好的米浆挤干水,再捣匀晒干,这就做成了元宵的面皮料子。这两样累活儿终于在奶奶的操持下,经过我妈妈、姑姑里里外外地忙活儿捣鼓,需要整整两天才能最终完成。喜庆的日子淹没了她们的辛苦劳作,她们一个个笑呵呵的,把品位生活的快乐都挂在了脸上。
这边,我父亲正忙着把大门外屋檐下的两盏书有“林”字的大灯笼点亮,这两盏颇有林家院精神的灯笼,会从农历大年二十几一直点亮到正月元宵节。接着我父亲再铺上大红纸,恭恭敬敬地书上几幅大对联:“富贵盈门如意春”“和顺满堂平安福”,横批是“富贵平安”……。屋里大厅的北壁上贴着“姜太爷”的画像,这是我们林家供的唯一的“神位”,每逢过大年,我父亲都要学着姜太公画符驱邪的样儿,在“姜太爷”的画楣上毕恭毕敬地贴上一幅单联,其实说是个警句更妥帖些:比如:“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说起包红团子,那是到了农历大年廿九和年三十(莆田叫做年廿九暝、三十暝),这是一年中“年味”最足的时刻,林家院大堂上,老祖宗们的木牌位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供桌上,供各家祭拜。最红火的时节是年廿九的晚上,大家吃罢晚饭围坐在一起包红糰子。家里面备着一个直径近两米的大圆箩盘,箩盘是用竹子编的,漆成暗红色,往常不用时都挂在墙壁上,只有逢年过节才派上用场。包红糰子的印模是木刻的,很是精致,有五、六种印模之多,有象征吉祥福禄寿的、象征喜庆花鸟的,还有双喜图案的……用不同的印模可以包不一样的馅儿,馅儿的品种也很是丰富,有甜糯米馅儿的、咸糯米馅儿的、豆沙馅儿、五仁馅儿,还有纯菜馅儿的。每包完一个都要用朱砂粉(朱砂和碓米粉和匀后做成的一种抹面料)仔细、均匀地抹在已包好的糰子上,然后再扣在印模里,小心地压实压匀了,特别是印模周边的花牙边,要细细地逐一按压到位,就像是作衣镶边一样的细活儿。之后,再将印好的糰子从印模中倒拍下来,小心地放在早已准备好的芭蕉叶上。由于人多手又快,不一会儿功夫,大箩盘上就都躺满了一个个浅粉色的糰子,就等着上屉蒸了。近半米大的竹编大笼屉共有四层,大人们将浅粉色的糰子一层层摆放好,再摞起来放进已经烧开的蒸锅上,盖上大箩盖,最后点上一柱香,等着(掌握蒸煮的时间)。奶奶说,赶这会儿,炉火越旺越好,不仅柴火要添得适时,还要将柴火在炉膛里有序地架设摆放,以使炉膛里的空气能顺畅流通。要是炉火烧得好,就会听见炉膛里呼呼的声响,火苗直往烟道里冒。不一会,长香烧尽,糰子就下屉了。掀开大箩盖,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躺在大箩盘上的一个个极鲜艳红润的糰子,以及雕刻在糰子上吉祥喜庆的印子,显得尤为清晰可爱,诱人的模样、醇香的味道,一看就爱吃。全家围坐在一起,每个人都挑着自己爱吃的那个,有说有笑,好热闹、好开心。如此这般甜美温馨的时光,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
(七)上书仓巷的庙堂——函三堂
地处书仓巷南端紧挨着巷道旁的九级台阶上的大红门,就是函三堂坐落之处。它的面积相当于一个足球场大小,是一座并不古老的庙宇,看起来顶新的、红砖绿瓦的单层建筑,其主庙是三间开屋,坐北朝南,面积约100平方米。主神位身着员外服,头戴“诸葛帽”,慈眉善目。东屋的神位是专供人们抽签占卜的。卜签的是位老翁,我奶奶不时来这里卜卦,有时我也跟着来看。
老翁就住在大庙东边、挨着巷道的小屋里,在巷道上能见到台阶上一处朝北的小门。老翁的住处常备有一小包祛热消暑的中药茶,免费发放给需要的人,如果家里有人头疼脑热的,喝这茶还真挺管用。
挨着主庙南侧的是一个大天庭,天庭的东西向足有20多米长,南北有10几米宽,靠近主庙的地面上铺着崭新的六角形粉色地砖,整洁光亮,清新怡人。天庭的南面是一片小果树“盆景”,还有挨南墙的整整一席牡丹花。大天庭西边的边房是一间约三、四十平方米的客厅房,其装饰和摆设颇为考究,是文人、墨客和商贾聚会休闲之地。大天庭的东西边隅均有个小小的拱门,小拱门外是一大片园林,里面种着枇杷树、桂圆树、桔子树、香蕉树等很多果树,果园很大,往里瞧去,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
逢年过节,函三堂这里都办些庆典活动,活动一般在大红门外台阶上的平台中进行。
每逢初春时节,函三堂的景色尤为宜人。一踏进它的大红门门槛,初映眼帘的就是这一路各色各样的牡丹。牡丹不愧为国花,枝头绿叶苍翠,衬托着一朵朵密密的花骨朵儿,还有一片已绽放的牡丹花,红的、黄的、粉的,百花竞放,看得人眼花缭乱,同时还能闻到空中飘散着的微微的芳香,真是花香满院庭,庭院满香花。
函三堂是一处特别的、更似会馆的庙宇,是莆田城内书仓巷里独有的一景,也是屹立在书仓巷南端的一颗小小明珠。
后记
“书仓巷”这个小巷的名字意涵书香味道,其得名来自宋朝参政郑侨子郑寅。寅官至知漳州,平生嗜书如命,建书楼以藏书数万卷,巷因此名“书仓”。地名像是一张张名片,不仅寓意着我国历史文化的缩影,更能从这些地名中体会其所传达出的家国情怀。地名里有东南西北、有江河湖海、有迁徙的乡愁、有美好的向往。
我的故乡,书仓巷,这个从不曾被忘却的名字,而今当我渡过一甲子的漫漫岁月后,重新勾起了我对往事的丝丝回忆。记得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我年方十八岁的1954年,正值高中毕业,高考结束不久,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赶赴学校报到之际。由于是初次单独出门,家里要为我单备一套行囊,这在当时是极其不易的,需要准备毛衣、绒衣、棉衣,还要被子等等,在此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真是难为我母亲了,最终母亲好不容易给我“备齐”了行囊——一件我父亲已经穿了几十年的毛衣和一床盖了几十年的破棉被,两套外衣裤,两双袜子,一股脑地全塞进了一个荆条编的小箱子里,至于棉衣实在是没有了。离开家的那天,我记得是多云的天气,不阴不晴的,些许秋意。我母亲和姑姑一路送别一路泪,更无言语空相觑。一眨眼功夫,就到了车站。母亲上车帮我安顿好了行李,我就挨着车窗坐下,看着她们用衣袖擦着眼泪,不由得一阵阵心酸,眼泪哗哗的掉下来。
2019年秋,我有幸重回故里,我们哥儿妹仨,还带着我的大女儿和儿子看望阔别的莆田一中,我们站在新建的长廊旁,望着南邻的一曲方池。那围栏,那一弯小巧的拱桥,那浅游在浮萍下的金鱼儿,那情景似曾相识,那不是当年书仓巷旁老孔庙前的泮池吗?!我们站在一块精琢的大青石上(这不就是当年林家院中堂的镇堂之石吗?)东眺莆田一中的大运动场,这里正是当年林家院的旧址!此时此际,此情此景,我眼前一片白哗哗的,往事历历,我仿佛在梦中,凝结成一份沉甸甸的乡愁。
书仓巷,我亲爱的故乡!想必你一定还记得那些清贫但非常的岁月,也见证着那被传承下去的浓浓的亲情!浓浓的爱意!有人说书仓巷是一条有灵气的巷子,是历史文化的活化石!如果失去了它,我的乡愁将无处安放。亲爱的书仓巷!我曾经光着脚丫走了十多年的小巷,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