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一位大学中文系教授,应邀为一所小学写了个“赋”,校长极为满意,召集一班人为其捧场。教授还是教授,他很在地,不煽情,不过是脸上多了几颗牙齿。就像安妮·索菲·穆特那样,沉思一般就把马斯涅那首知名度极高的小提琴曲《沉思》很安静地带给我们。那个晚上的聚会是愉快的。
一所小学立赋,我觉得是一种神圣之举。不在于她有多么长的历史,而在于她的精神气质。过去一直以为,为一所学校立赋,一定是这个学校具有某种历史纵深感。其实,所谓的“历史感”不过是个令人感叹的词,是不忍细看的一声叹息。历史本来就是由一堆万千感慨堆砌起来的,我们现在已经走在历史指定的场域里,难道还要神情恍惚地从那些发黄的故纸堆里扒出点什么来?所以,对于一所小学来说,一篇赋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它很可能就是拈花微笑,撒豆成兵,让师生们分享一种精神,一种气宇,一种独特的时代禀赋。
当年读厦门大学中文系,下一届新生入学不久,某个清晨在宿舍走廊上听到有个新生背古诗:“两个两个两个,黄鹂黄鹂黄鹂”“停车停车停车,坐爱坐爱坐爱”……听说此兄一个学期就把《唐诗三百首》给背了下来,还写了一手诗歌辞赋。今天想起来,为小学写赋的这位大学教授,当年是不是也在校园里不住地滚动喉结:“白鹭白鹭白鹭,上青天上青天上青天?”
我崇拜会写赋的人,我的朋友陈章汉就是一位这样的“赋联主席”,他辞赋、楹联兼工。吟诗作赋,一直被视为文人骚客之举。呼几位竹林贤人,温三两黄酒,举匏樽以相属,你唱我和,宝马快刀,或一剑封喉,或仰天长啸,不是一片壮怀激烈,就是一副侠肝义胆——这倒像是武侠,而不是文儒。
其实这世间文武是相通的。1997年在香港金庸寓所,我手捧一部《天龙八部》,听金庸说武侠,耳边似乎能听到箫剑长鸣。当问及他是否会武功时,他哈哈大笑,摆摆手说不会。“莫道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文人好武的现象自古而然。清末民初的志士谭嗣同,明明一介文人,竟也高声唱道:“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当时就觉得金庸特别神,一个不会武功之人却会捉笔代刀,于文学天地里舞刀弄剑,让人如痴如醉,造就了一代文人侠客梦。2018年金庸离世,留下一句话:“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一代“华山论剑”之父,一生俯仰宇宙之间,却以近乎说艺论武,于不即不离之间成就他的琴棋刀斧之举——这就是金庸之道。
这位为小学写赋的教授乃山东大汉,一米八五的个子,伟岸十足,像武侠里那位豪气逼人的萧峰。他看上去本应是“三杯吐然若,五岳倒为轻”之人,怎么能把一篇小学的赋,做得如此静穆而高蹈、气贯而连绵呢?他的“葵花宝典”在哪呢?在座的另一位大学教授用了几个字,一下就给点透了:用大手笔,写小文章。他一个人在写赋,他是“一个人在战斗”。一个人能做什么呢?在武戏里,一个人可以剑法如神,游魂似的荡来荡去,独孤求败;而在文场上,一个人也可以手执一柄锐不可当的长剑,有滋有味地创造世界。我突然想起一个词——“赋能”,就是这种精神“赋能”,造就了他笔下那篇韵律铿然、节奏曼妙的赋文。
据说写赋之前,他专程来到位于福州旗山脚下的这所小学盘桓了许久。面对新建的旗山湖,山光水色,万种风情,他眼里没有当年“范蠡归隐之后携西施泛舟五湖”之遇,而只有一脉风华、鸿序高畅、斯文如此、与时偕行之感怀。他依然一个人在盘桓,一个人在战斗,一个人在拿掐属于他自己的武功文法一脉。听到过一则趣闻,一位美术老师在课堂问一个女孩在画什么,女孩说在画上帝。老师说,没人知道上帝长什么样子。女孩一边画一边应道:“等下你马上就知道了。”与其说这个女孩是在一个空白的虚无概念里创造自己的一种解读,不如就将她直接理解为“一个人在战斗”。
这篇赋里有一句:“我型我塑,年华眼底一窗月;仁心仁智,诗意人间四月天。”时令正值四月,福州是“满城尽开羊蹄甲”之际,赋也算是应景而为,却参透了文化的一种奥秘。日前,一位大学教授、女博士专门驱车到福州工业路,一路观赏羊蹄甲,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今天的福州,十里飞花,十分好看,色彩妍丽,姿态如烟……花名羊蹄甲,路名工业路,最美的花开在最刚的路上,就像最亮的星点在最黑暗的天空里。一种刚柔并济合成的美,是一种对立的美,也是一种矛盾的美,可以匹配的心灵莫过于一路看一路忘……”最美人间四月天,最美的花开在最刚的路名——工业路上,这个被她发现的“意象”显然不是什么壮怀激烈,而是情怀激烈,至少比《水浒传》《七侠五义》里刚烈有余而风情不足要更富于一种“剑侠情缘”。想想那位大学教授所写的小学的赋,其特别的精神“赋能”来自哪里呢?
我特别欣赏女博士的那句话:“可以匹配的心灵莫过于一路看一路忘。”美往往就是这样对立的、矛盾的、刚柔并济合成的。当然,对于那篇赋,我也是把它看作一种感性与理性臻于优美的刚柔并济的结合,但我并没有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因为我不会对它也“一路看一路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