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其山
《莆阳比事》作为郡志,同所有史志一样,具有资治教化的功用。前文已述,本文仅就其史学价值试作论述。
一曰传信莆史。
首先是保存莆郡旧志。莆田立郡也晚,迨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始有《图经》。南宋建炎有方通《莆阳杂志》,以及《游洋志》(按,此志与现有〔明〕周华《游洋志》同名不同书,其渊源关系待考)。至嘉定中近五十年间,绍熙《莆阳志》、庆元《莆阳人物志》相继而出。李俊甫利用已有郡志的史料,另辟蹊径,编纂郡史,《比事》应运而出矣。
从《比事》诸条目所出注的史源看,其书比较充分利用了莆郡前志的相关史料。如出自《莆阳志》四条,出《郡志》44条,出《人物志》多达48条,出《莆阳杂志》一条,出《旧志》四条,出《何志》一条,《莆阳图经》一条,出《游洋志》24条。鉴于所采诸宋志今皆失传,而更显其保存宋志部分内容的传史之功。
其次是充实莆田唐史。现有明诸家省郡志及莆仙县志,对莆郡唐史的记载甚为单薄,上溯秦汉者更为稀少。《比事》则有不少条目记载唐代莆田的经济社会发展情状。涉及唐水利开发、科第宦业,和社会文化、民俗寺观等。诸如《蛟刀勇士》条,记述唐神龙中,埭海为田,陂延寿以溉的水利土地开发历程。《干戈不动,弦歌相闻》条载:“莆为文物之地旧矣,梁陈间已有南湖先生郑露书堂,唐林藻、弟蕴肄业其地,欧阳詹自泉山诣焉。”郡北蒜岭,有唐少监翁巨隅家塾漆林书堂,及翁承赞与唐侍郎萧顷同寻书堂的佳事。又有莆田福平山欧阳詹书堂,黄滔、黄楷、陈蔚、欧阳碣东峰书堂,陈峤、许龟图、黄彦修北岩精舍等。林藻、蕴兄弟感激铭石,刻志业文。出现莆阳首批科第先行者。
科第上,林藻、欧阳詹(原籍泉州)、许稷、陈峤、徐寅、陈乘、黄滔、翁承赞、陈光义、翁袭明、陈淑、郑希闵、潘承祐、郑元弼、陈致雍、陈郁(《前代名贤》)。以及乾宁大魁徐寅、黄滔复试再第、翁承赞为进士宴探花使等科第佳事。徐寅缣酬大梁、赋传渤海。唐贞元间,林藻、欧阳詹以词赋与中朝名士相轩轾。唐莆田县永嘉乡朱邺居里因善赋而名“文赋”。黄巢过莆,经涵头黄巷黄璞居所,戒令灭炬(《盗知儒者》)。还有许稷、徐寅、黄滔、翁承赞等一批莆人的诗赋文集。反映唐莆田文化教育事业的初步发展。
唐代莆田的宦业亦随之起步。《乌石官职,莆阳朱紫》条载:涅槃云:“乌石山前,官职绵绵。自唐距今,居山之前登科第者无虚岁,由是朱紫蝉联不绝。”黄璞有“一门五学士”之号。(《学士一门》)《比事》记载的莆籍官员有,唐舍人陈诩、校书郎邵楚苌、侍御林藻、尚书郎衡州刺史许稷、兵部王绍,僖宗朝王府咨议方殷符及子廷范,唐袁州司马朱澥、唐补阙翁乾度、员外郎宋骈、翁承赞、御史黄滔,福唐尉林攒等。《唐家遗裔》条载,唐宗室蔡王尉八代孙李丹,以虢州刺史贬为泉州莆田令,子孙因家后埭。江王元祥后裔李翔尉莆田。孔仲良唐以儒林郎守泉州莆田令,因家于涵头。以及莆令王佐,唐大历五年兴化县令郑押等(《古县石铭》)。
社会民俗方面,《寺观相望》条记载,闽王延政崇信佛教,一岁度僧至二万余,莆大姓争施财产,造佛舍为香火院,多至五百余区。出现郡城光孝、水陆水福,附郡囊山、梯山、龟山,塘南广化、华严,乌山东岩、石室妙应等一批甲刹。以及众多高僧异人:涅槃、沙门文偁、无了、智广、千灵、法通、耽章、义存等,成为一方宗教热土。还可上溯隋僧自丹阳来仙游龙华立庵。广化、华严谓之“南北二寺”,乌山东岩、石室妙应谓之“东西二岩”,为郡人游息之所。表明宗教民俗之盛,亦反映休闲游乐的兴起。
《比事》还上溯莆田远古,陈岩仙字,蠔山粘壳;仙游鸣山风穴蛎壳。(《山顶粘蠔》)县旧以田多生蒲,故名“莆田”(《田擢瑞蒲》)等。及至战国时期,越王无诸避地兴化遗迹越王台。(《台号越王》)
综之,《比事》多方位记载唐代莆田的自然社会文化概况,虽属历史之碎片,亦如吉光片羽,弥足珍贵,扩大充实了对唐代莆田历史认识的视野和内容。并上溯至战国、秦汉历史,乃至远古地质年代。《比事》的传信价值是显而易见的,一些记载成为后来史志的史据。
其三是记录世情。《比事》在传信旧志的同时,注意对当世人物事件的记载(常冠以“今”字),为宋代莆史加进了鲜活的内容。
一纪当世宦者现状。诸如《列官从橐》条,侍郎、敷文阁待制陈谠。卷二《省部寺监》条,六部监门提刑蔡开。卷一《乌石官职,莆阳朱紫》条,参议给事刘榘、郑柬、节使卢雍、少卿卢宪、监丞陈澹、邕守陈光祖、判官黄琼、提举林叔度、庆元令郑浦、运使薛元肃、连江丞吴焕、推官卓先、武举正将柯梦弼、知县康梦庚。卷六《陈公义庄》条,今子芾守姑苏、卓守九江。卷一《父子一榜》,德化令陈与京,子国瑞,福建转运使,今家有“连桂堂”。卷六《郡斋盛事》条,何偁子澹,今为枢相、观文殿学士。傅自得子伯成,今以从官守藩。《孝感马周》条载,刘洵直,今子榘制置江淮,位朝列。等等,多至二十人。又,卷二《相枢同朝》条载:“今郡治有两台霁色之词”。《贤士交游》条载:“方子容旧与东坡的。家藏文集古画多所校正题跋。今手迹俱存。”卷四《丐者留诗》条载:“今所居有翠阴堂、桂阴堂,皆以一诗名”。
二纪名物及其变迁。卷六《复塘五所》条,记载北宋福建转运使蔡襄修复莆田“五塘”以溉田,至南宋已遭严重破坏。俊甫注曰:“按五塘名今惟胜寿仍旧,西冲、大和已废,屯前、东塘并失其地矣。”记载了变迁及其现状。《兵不伐木》条,记宋公荔枝归属的变化,“原为王氏,后属宋氏,名宋香,至今结实。”卷三《韦衣入幕》条载:“今所居表曰特起坊”。《林家九牧》条载:“今枫林有林氏伯仲九侯墓”。卷七《亭留嘉木》条载:“今县圃有嘉木亭”。
一些条目记载了古今地名、山名的演变。卷七《陈仙淘金》条载:“陈仙,不知名,今所居号陈岩山。”卷七《虎岩辟支》条载:“涅槃初隐囊山高岩下,其居曰伏虎庵,今为慈寿院。”
对于民间祠庙的记载尤详。卷一《寺观相望》条载:“郡城光孝、水陆水福,附郡囊山、梯山、龟山,塘南广化、华严,谓之南北二寺,乌山东岩、石室妙应,谓之东西二岩。”“今天庆观三殿,宏丽甲于八郡”。卷四《减算祈雨,捐生筑陂》条载:“今陂上有义庙,李长者、钱女合祠焉。”卷七《神女护使》条载:“今湄洲、圣屯、江口、白湖皆有祠庙”。《结枫为亭》条载:“今枫亭亦有威惠庙”。《龙华建寺》条“今龙井龙池遗迹尚存”。《禅林高僧》条载:“今华严寺(义存)塑像犹存”。《蛟刀勇士》条载:“今庙号孚应”。
二曰保存文献。
俊甫作为一位治学严谨的史家,所纂《比事》广采博取,细心考辨,坚持以史为据,做到叙事有源,言必有据。对于校正莆史文献,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全书七卷140韵280条目,一一出注史料来源,少则三五种,《岐公归朝》仅一则,参出史籍有《清源志》《莆阳志》《十国纪年》《十六国志》《天下大定录》《五代史》《通鉴长编》《本朝实录》及《留氏家牒》等九种。《禅林高僧,佛岗戒尼》条,所援引参出史料达11种之多。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全书援引各种历史文献,包括史志杂录碑记行状家传及诸家文集,计有216种。其中史32种,传10种,志16种,笔记、杂录32种,墓志14种,碑记25种,家谱五种,行状54种,诸家文集28种,一一铸就莆郡信史的基石。
〔清〕《张氏藏书志》云:“(《莆阳比事》)所采如绍熙《莆阳志》《长乐志》《信安志》《游洋志》《清源志》《泉南录》《南恩图经》《本朝元辅表》《中兴百官题名》《闽川名士传》《唐登科记》《五代登科》《记离尘不夜编》《刘夙手记》《鉴明录》等书,多他书所未见者,虽稍有残阙,亦是为莆阳文献之征也。”《陆氏藏书志》载马玉堂手跋云:“(《比事》)所采用书,如《十六国志》《沼浦志》《龙川志》《闽中记》《中兴纪事》《崇宁党录》《南云见录》《林氏积庆图》《木兰家谱》《桂籍题名》《异闻录》《搜神秘览》《隆正集》《樽斋集》《探花集》《浯溪集》《铁砚集》,今且无有知其名者。轶事遗闻,所载尤夥。”俊甫纂辑时采录之书,不少为他书所未见者,今多散失,赖《比事》而保存者甚多,富于史料价值,弥足珍贵。
尤为难得的是,作家援引史料并非照抄照录,而是细心考证辨析,订正补充,乃至实地考察,力求史料的准确性真实性。显示其良好的史德和严谨的学风。
不少条目对史志的记载作了辨析考证,订正史料之误。如卷二《诗播契丹》条,《言行录》谓“写欧阳诗于壁”。指出此诗乃蔡襄所作,欧阳特贻书耳。《言行录》误。卷三《唐家遗裔》条,江王元祥之孙藂,指出“《游洋志》云子,误。”对“西平李”亦作了辨析,指出:“《游洋志》谓其先有封西平王者,误。按西平、东平皆地名,《唐表》别有西平王,乃蔡王子。”卷三《坊名袭桂》条,对“朱紫坊”的由来作了考证,指出:“林氏由长城来居是巷,自然之擢熙宁第,弟冲之擢元符第,冲之子郁擢宣和第,朝请涣之子震擢崇宁第,朝奉泽之子霆擢政和第,衣冠联延,复榜其坊曰‘朱紫’。《人物志》载为陈峤事,误。”
卷七《蟒口龙石,虎岩辟支》条,对《闽中实录》所载,王氏入闽,九座山沙门云“骑马来,骑马去”的预言,作了辨析,指出:“按《慈寿院碑》《泉南录》《长乐志》并云涅槃答王氏之言”,而非九座山沙门。《铁舸真人》按,赵本学于张,流俗相传呼为“张赵”。旧志云“张真人”,误。《通应子鱼》条,辨析了多家不同的记载作了考辨,指出:“王得臣《麈史》尝辩通印之误,但指驿左祠为‘通应’,非是。绍熙《莆阳志》云:‘通印港有小庙,政和间所立,题曰‘通应’,因以名港。考岁月,实在诸公作诗之后。辩者以为讹,恐未必然。按,陈正献熙宁间人,已知荆公之误,且言地有通印庙,则庙非政和间之庙。陈贤本闽人,又尝任莆田,必得其实。”
一些条目还在订正史料后,又加以补充,使人更具体深入地了解史事。卷四《耻附秦党,弗诣蔡门》条,对方廷实不肯附和秦桧,宣谕三京归来后被外放,作了补充。曰:“《中兴纪事》云,宣谕时为监察御史。《挥尘录》谓‘自省郎出使’,又云:‘广东之命,廷实以其父监尝提广东学以卒,不忍往。奏乞,降旨趣行。’谢表云:‘三舍教育,先臣之遗爱犹存;一笑平安,慈母之音容未远。’读者哀之。”
对蔡京迫害方轸,“编置海外”事件,作了补充。曰:“《通鉴长编》史臣云‘编管岭南’,不见的(释确实)月日。按《家传》,蔡京乞推究,在大观元年九月十九日;轸放置,在闰十月二十七日。靖康元年五月十六日,复有旨收叙。《挥尘录》云‘竟殂贬所’者误。今附月日,以补国史之缺。”
一些条目表明,俊甫还亲临现场考察,搜寻史料,探求历史真相。如卷七《转水名台,结枫为亭》条注谓“今枫亭亦有威惠庙,北望有坟岿然,而长老相传为王祖茔。”显然为现场实录。《龙华建寺》条注谓“今龙井、龙池遗迹尚存”,《铁舸真人》条注谓“今舟痕犹存”,《禅林高僧》条注谓“今华严寺塑像犹存”。他如援引孚应庙碑记(《蛟刀勇士》)、白湖庙碑(《神女护使》)、军字碑、仙游壁东记(《建学成名》)、手诏刻石(《诏书不名》)、塘西《灵石塘刻记》(《复塘五所》),以及慈寿院碑(《蟒口龙石》)囊山院碑(《虎岩辟支》)、太平院(九座寺)碑、苦竹院碑(《灵师饮铁》)、龙华寺碑记(《龙华建寺》)、空寂院碑(《佛岗戒尼》)等,这些寺碑记,只有到现场才能见阅的。
以上表明,作者对史料的极端重视和认真严谨的学风。《比事》正是以丰富而真实的史料,精心构筑其坚实的学术基础,成就一部宋代莆阳信史,并为后世史家树立了典范。
综上所述,《比事》既保存了莆阳诸家旧志的历史记述,又充实补充了唐宋间,乃至上溯战国的相关史事,较大幅度地增订为一部内容丰满的莆田信史,充分显示其传史资政及其保存历史文献的重要历史价值。
毋庸讳言,《比事》作为宋人之史,不免带有时代的局限性。作为郡史而言,内容选择上亦不无缺陷,尤其对莆田历史上,一些有突出贡献的人和事未能见载。如唐翁承赞之辅佐规正,宋陈俊卿之进退人物,龚茂良之反贪含冤,林光朝之论驳谕旨,方信孺之三折金酋等等,无不是莆史上掷地有声,气壮山河之事,却未加采录。全书编次上,某些条目亦有杂乱生拼之嫌。这或是对古人的某些苛求,并无损于《比事》一书的重要价值,及作者的杰出才华和历史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