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祖绪
宰相陈俊卿
绍兴八年(1138年),方翥、黄公度、陈俊卿、龚茂良(字实之)等莆阳士子赴京应试,龚茂良、方翥擢黄公度榜进士。何乔远《闽书·蓄德志》记翥试闱异事云:“方翥试南宫第三场,欲出投卷,有物碍足,俯视之,一卷子也。文殊通畅,不解何以不终卷。携取足成,併投之。翥既中第,亦不复省问。他年,翥为馆职,偶及此事。有客在座,同年也,默不一语。翌日,具冠堂造方,自叙本末言:‘试日病不能支,吾扶曳而去,试卷莫记所在,已绝望矣。榜出,乃在选中,大以为疑,亦未敢泄,入京物色良是,借真卷观之,真有续成者,竟莫测所以,今日乃知出君,君吾恩人也。’方(翥)笑谢而已。”(按:何志所引,出自宋义乌令周密所撰《齐东野语》卷四所载方翥试闱异事。)
翥初登第,调古田簿日,奉檄校文于黜卷中,得某字号文,大喜,白同考官,置之首选,及折号,乃梁克家也!归语郡人李乔曰:“梁生之文,气度宏远,不惟当占巍科,异日乃公辅器。”明年,梁果南宫第一(状元),官至宰辅。至隆兴初(1163年),以新入馆,差为南省考官。初,艾轩名重东南,诸公必欲得之,以压众望。次云偶得某字号文卷,乃大惊喜,谓乡刺史刘公曰:“某得之矣”!诸公始未信,及启号果然。(见《兴化府莆田县志》卷三十五)。调闽清县尉,次云撰《除夜寄谦之》诗云:“去年雪暗江南路,日暮踟蹰无宿处。今年坐见故园春,梅花已过桃花新。东皋薄田才数亩,依方旋造逡巡酒。嗣宗痛饮是吾师,万事否臧勿掛口。循环三百真超忽,谁向空濛问巢窟。愚痴聪慧一冥冥,不如日进杯中物。”黄公度撰《和陈应求俊卿韻兼呈方次云翥》:“策蹇冲泥到野扉,故人相对破愁眉。话因别久卒难尽,情逐杯深那更辞。十里云山乖素约,一番桃李负幽期。萧萧半夜空阶雨,乱滴枯肠百斛诗。”到官三百日,归。
次云撰《诗》一首:“江山入眼昔无殊,只有人事堪嗟歔。权门杂沓行苞苴,屠儿贩客纡青朱。梵仪膜拜参浮屠,癡儿娇子不识书,淫坊博塞为欢娱,金章下堂揖老胥,老胥分庭抗士儒。身裹道衣臂佛珠,岁时入谒何易于。羊肩斗酒清而腴,酬酢偃蹇以字呼。官家赤子元何辜,一毫枉直凭青蚨。十八年前此事无,作诗一笑君应呼。”(原注:此诗无题,未段数语如此,必当时有所愤激而作。今世亦然。见宋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藳续集》卷三0)“自是阖门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处,一第三十年,所书裁三考,有旨召对,除秘书省正字,凡九月,以风闻论事听外补。”
自绍兴十年(1140年)至绍兴三十年(1160年)艾轩时年已四十七岁。先是其族叔大慈善家林国钧(字公秉,号回年),在黄石创建红泉义学,延族子林光朝为师,“开门教授”,“一意聚徒讲学不复出”。理学家次云与艾轩同为红泉书院讲友,(红泉书院亦称红泉义斋、东井书堂,俗称“古红泉”,位于黄石文庙处。)黄公度《寄林谦之光朝》诗云:“冰壶玉尘逼人寒,忽漫过逢豁肺肝。千载有人扶古道,一时倾盖尽儒冠。不妨我辈诗肠在,要取他年酒量宽。万卷白头成底事,贩屠之辈任艰难。”
明探花林文《红泉讲道序》云:“吾宗国清回年公,深为此惧,以族子艾轩励志圣贤之学,足为学者宗,乃起义塾于水南之红泉,延艾轩为师,岁捐谷千余石,以赡学者。时四方从游者以数百计,卓越有南夫子之称。其笃意践履之实,不专以训诂之改;究极性命之微,不专于科举之文;故及门之人出而仕者,皆能建勋立业,为朝之名臣;退而处者,皆知迪德蹈义,为乡之善士。东南学者,翕然化之。此所以为艾轩之教也。”(见《重刊兴化府志》卷之三十一·杂记类)
“言语文字行世,非先生意也。先生(艾轩)乾、淳间大儒,国人师之。朱文公于当世之学问有异同,惟于先生加敬,于时朝野语先生不以姓氏,皆曰艾轩。……其学问、名声如此。以言语文字行也,非先生意也。然先生学力既深,下笔简严,高处逼《檀弓》、《穀梁》,平处犹与韩并驱。在时片简只字人已贵重,今其存者如岣嵝之碑,岐阳之鼓矣。初,先生为布衣已负重名,后贵显于朝。”(见《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之九十四《艾轩集》。按:《檀弓》,为《礼记》中之一篇。《穀梁》,《穀梁传》,是为《春秋》作注解所著,堪称儒家经典之一。据传孔子高足子夏将此书内容口述传穀梁俶,穀梁俶遂以记录成书。岣嵝碑原刻于湖南南岳衡山岣嵝峰。相传此碑为颂夏禹功绩,俗称《大禹功德碑》。岐阳之鼓,为西周成王时所刻的石鼓文。)
时夹漈、次云、艾轩三先生大名重东南。为少年朱熹所久仰。白杜村乃今西天尾镇溪白的一个自然村,古时的驿道从福州过福清蒜岭入莆境,经江口迎仙驿、囊山寺、吴店铺至溪白村白杜,再经使华岭抵达城北入莆城。宋建炎元年(1127年),大慈善家李富与方天贶通力合作建延寿桥后,驿道从迎仙驿至白杜后,过延寿桥往上林之下戴寺,即可直抵兴化城。绍兴庚辰(1160年)仲冬至辛巳(1161年)暮春初夏间,为来莆访师求学,朱熹沿着驿路到莆白杜拜谒方翥、林光朝,面对相距仅一里之遥的延寿村,唐宋状元徐寅、徐铎读书之延寿万卷书楼及白杜万卷书楼,目睹南剑州顺昌人廖刚(字用中),宣和三年至五年(1121~1123年)出知兴化军,其向白杜万卷书楼借书还书时之题诗云:“平生何啻两瓻酒,归计元元擔石储”。(古人云借书为一瓻,还书为一瓻。瓻,盛酒器。)触景生情,及探访延寿万卷书楼后,朱熹感慨语云:“壶公山下千钟粟,延寿桥头万卷书”。(语见邑人明景泰二年状元柯潜撰《东陇万卷书楼记》)
郑王臣《兰陔诗话》云:“(翥)公解试《中兴日月可异赋》一联云:‘佇观僚属,复光司隶之仪;忍死须臾,咸泣山东之泪。’高宗亲笔录记,唱名曰:‘特命加一资。’到官未一载,归与林艾轩讲明理学,得杨龟山之传。”
值得一提的是,先是绍兴五年(1135年),光朝赴礼部试第。八年(1138年)再试礼部落第,其不复以得失为意。遂从浙江钱塘名儒陆子正游,“自是遂专心圣贤践履之学。通六经,贯百氏,出入起居必中规矩,事亲孝,御下仁,行己恭,执事敬,勇于义,审于思。凡其一言一动,皆足为时取式。”归莆于红泉书院、青山“松隐岩”学堂,五侯山“蒲弄草堂”开门教授生徒。“其为教,不专于词章为进取计,盖以身为律,以道德为权舆,其于圣贤微旨有得于师传者,惟口授学者,使之心通理解。尝曰:‘道之全体存乎太虚,六经既发明之,后世注解,固已支离,若复增加,道愈远矣!”“南渡后,以伊、洛之学倡东南者,自光朝始。”人称为“南夫子”。
艾轩在红泉书院之传授讲学长达二十多年,自己积累不少宝贵经验,在授学宗旨上有别于闽理学的其他思想体系,独到之处有二:一是创立“体用为本”之思想,反对只做教条训诂,从事烦琐哲学之研究,强调充分发挥门人的主观能动性,随其深浅自行体会。先生则利导善诱,让门人通过其深入浅出的道理,理解明白哲理之寓意。先生反对空谈,强调实践出真知,主张按自然法则,去解释现实的社会,处之当时,尤为难能可贵。二是告诫门人,学无止境,“士要成功须定力,学无止境在虑心。”“书从疑处翻成悟,文到穷时自有神。”提倡学习持之以恒。在红泉书院讲学活动中,先生仍能“早衰悟他想,惟贪把书卷。不减少年时,终日在案头。”红泉学派之门徒先后起而继之,根深叶茂,源远流长,桃李芬芳,声名远播。
明《弘治兴化府志》卷之三十四人物列传方翥条载:“至是艾轩亦定交焉。及翥归,益与艾轩讲明道理,以淑问进。朱文公尝过莆,见其论说,喜跃不寐。翥与艾轩已没,叹其无复继云。”朱熹过莆阳谒谦之及次云,甚礼敬之。朱子尝曰:“这道理易晦而难明。某(朱熹)少年过莆田,见林谦之、方次云说一种道理,说得精神,极好听,为之踊跃鼓动!退而思之,忘寝与食者数时。好之,念念而不忘。及至后来再过,则二公已死,更无一人能继其学者,也无一个会说了。”(语见《朱子类语》卷一百三十二、《艾轩集》卷十、明郑岳《跋艾轩集后》)
方翥居家,著有《麟台诗集》三十卷存世,其撰《呈柔立兄》诗云:“鸡犬还家自识村,重营生理长见孙。时平战地逄华屋,岁久他乡是故园。别后尘埃如我老,归来耆旧几人存。雁行畴昔从游者,莫话凋零恐断魂。”《兰陔诗话》云:“公理学名儒,诗亦极工,佳句如‘秋明河汉外,月近斗牛旁。山寒一杯酒,岁暮两穷人。可惜听泉夜,还当残月时。’”(见《杨诚斋诗话》)
《莆阳比事》“陈岩仙字、碧濑钓影”条载:“仙篆石,在陈岩山,面平如削,文迹纵横,若篆籀。方正字翥诗云:‘何人登眺睨绝顶,一树一石探幽奇。虫文鸟篆不可识,如读岣嵝神禹碑。’仙人钓鱼石在碧濑溪东,壁立数仞,下阚深潭,石罅隐隐有蓑笠钓影在焉!方正字诗云:‘濑寒隐鱼鳖,庙古动龙蛇。’”方翥游九华山,其赋诗云:“累累蠔山著石面,此非所有能无疑?细看大石深孔窍,舟人操篙迹犹遗。乃知此山千载前,汹涌尚作海渺瀰。蛟龙鱼鳖占窟宅,不省造化能密移。”《全宋诗》卷二00五录其诗一卷,收诗三十八首,句六。
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光朝年五十,始擢癸未科木待问榜进士,授左迪功郎,调袁州司户参军,未赴任。乾道二年(1166年)以名儒召对,语侵近臣龙大渊而获罪,改左朝奉,知永福县。五年七月,召试馆职,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翌年,修成《四朝会要》一书。乾道六年(1170年),迁著作佐郎,兼司勋、司封郎官。七年,迁著作郎,兼礼部郎中。八年,进国子司业,兼太子侍读,史职如故。乾道九年(1173年),外补,以直显谟阁出为广西提点刑狱。十年,移提点广东刑狱,旋迁转运副使,以平寇功,加直宝谟阁,拜国子监祭酒,兼太子左谕德,朝散郎充集英殿修撰。
方翥所配为刘氏,先数月卒,封硕人。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乙未,翥旋卒。林光朝为撰《正字子方子窆铭》云:“子方子次云,葬之西郭大平(应为太平,县西太平山)之原,去之千岁,当有按图而问者。於乎!子方子弭然而长,曳然而强,弇然而张,庋然而扬。缘尺寸而下,又下之而人以为高;自视若无所用,而人以为简;闯门见客,如不欲出,而人以为夸。子方子长于我,先我而闻道,吾事之犹吾兄。我于弱年,邂逅得子,饮酒可至数斗。后五年客钱塘,语及嵇、阮、李白、石曼卿,不觉踊跃道其事。子谓我:‘翥今也不然。一等人物,可以同出于舞雩之下,则翥也唯恐后。翥今也不然。’我听此语如宿醒,欲去是非之心,盖自此分矣。子东还,我留苕霅,见一二长者。盐官施廷先,吾与之定交,此为子之所畏者。我得一人曰陆子,尝语陆子于子之前。又一人蓬累而去,乃为施子之友,尝寄食于洞庭之上,则予忘之矣。子于莆为故家,即金紫光禄大夫讳峻之曾孙也,其大父讳元寀,故宣义郎。父讳峹,与乡书,终其身不至京都。子六岁而孤,多所通解,书卷一过目即贯穿,下笔有轶语,尝于州里为首选,然实非其志也。有隐君子翁深父者,子多往从之。始调闽清县尉,道官三百日,自是阖门,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处。一第三十年,所书裁三考。有旨召对,除秘书省正字。凡九月,以风闻论事,听外补。子初来都下,齿甚壮,伊水之役,有周先生者,以子为豪杰。子之道古,非缘章句,而终不肯著书。有所吟写,多出于偶尔,不以为长技。当使孟浩然、陆龟蒙恍然一见之。子于群处如羁束,有寒蝉野鹤萧爽出俗之度。子之膏盲乃在是,而所得毁誉当不出是耳!所配为刘氏,先数月卒。友陵逆其妇以来,乃为天水赵德庄之女。德庄重所以相友者,今为右司员外郎,从我呻吟于原上。如黄景运者,子以其女妻之。次嫁郑樘,次未嫁。子之死,哭之累夕。来者哭于我,吾有兄之丧,未出户。子之窆(埋葬)有日,则将齐衰以往我吊也与哉!戍来趣铭,噫吁涕下,废一食为之铭。其辞曰:‘随时三年,时去我走。去时三年,时在我后。有是言哉,维子之故。长松十亩,下有伏兔。白日何私?铭子之墓。”可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谦之哀思次云,刀不能剪心愁,锥不能解肠结。(见《艾轩集》卷之九《墓志铭》)
邑人明代理学名臣黄仲昭撰《方翥、刘夙、刘朔、陈士楚、黄刍列传论》曰:“莆人之崇正学由艾轩倡之而始明,艾轩之邃正学由方翥发之而始悟,故艾轩尝称翥为先闻道。朱子经莆亦称翥与艾轩论说之善,则二公之所造诣,益未易以优劣论也。”
方翥生平事迹可参见《莆阳知稼翁集》、《艾轩集》卷九《墓志铭》、《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之一百丹五、卷之一百一十、《宋史翼》卷二十一、宋林希逸《竹溪鬳十一藁续集》卷三十、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三、《南宋馆阁录》卷八、《莆阳比事》卷三、卷七、宋杨万里《诚斋诗话》、《未轩文集补遗》卷下《郡志列传论》、《八闽通志》卷之七十一、《重刊兴化府志》卷之三十四、《闽书》卷之一百六、卷之一百五十三、明郑岳《莆阳文献》卷二、卷五、《闽诗录》卷七、《福建通志》卷四十八、《莆风清籁集》卷五、《闽中理学渊源考》、《延寿徐氏族谱》、《兴化府莆田县志》《莆仙方氏宗谱》《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全宋诗》卷二〇〇五、《中国文学家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