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元沧
我忘不了春不老,并非因为这名字不乏诗意,此刻想起它,倒是因为它乃实实在在的春天里的生命,与我乃至家乡父老乡亲的生活有关。
家乡人多地少。那时以栽培龙眼果树为主,还套种点杂粮和蔬菜。菜农多数为邻村万坂人。他们有一整套种菜经验,提供的蔬菜总是又鲜又嫩,品种也多,而且没有虫子。据说,一旦菜上生了虫,他们都能及时发现,用手捉杀,不用农药,所以人们都喜欢吃他们种出来的菜。
其中有一种菜,名为“春不老”,其实它是一种很普通的蔬菜。每年初春,家乡的菜畦子里便常常可以看到一种叶子为长圆形的植物,当它沾满晨露时,更显得油绿鲜嫩。这种植物的茎和叶均可食用,当地的人们喜欢取其叶作菜。春不老会开出鲜黄鲜黄的花,煞是好看,不失为一抹春光。这时节,你若远远地看到菜地里的黄花,那准是它——春不老。乡亲们祖祖辈辈都这么称呼它,早已相沿成习。
万坂村的菜农非常勤劳,春节期间也不停歇,每天一清早都能听到他们的叫卖声。刚刚有点懂事的我,特别喜欢跑腿,一听到吆喝,就拿起母亲给的钱冲出门去。
“卖菜啰,春不老要吧——”叫卖的是陈阿姨,常年以种菜卖菜为生。每年春节,她挑卖的春不老最畅销,不知从哪天起,人们就不再叫她的姓名,而叫她“春不老”。叫的人多了,她发现其中并无邪意,于是也乐于接受。
“春不老”阿姨和我母亲是同村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打柴、绣花,玩得很好,长大后才嫁到万坂村。有了这么一份亲情,每次我向她买菜,她总是挑最好的给我,分量也最足,秤杆都是翘得高高的,连砣绳也定不住。末了,还要加上两棵,“啪”的一声往我的小篮子里一放,说:“叫你妈多放点油,锅子烧得热一点,准你好吃,不肯放下筷子。”
我们家乡有个习惯,过年之前,母亲总要给孩子张罗一套新衣服,除夕之夜压在枕头底下,正月初一让孩子穿上。孩子们平时都穿得很一般,甚至衣服上都打了补丁,整洁就行,从来不计较。孩子们就盼着大年初一,穿新衣过新年,欢天喜地。有比较,就知道来之不易;有盼头,就不会有委屈和苦涩。
记得有一年,我家不大吉利,果树小年已经收入无多,养的两头大猪也得了病,一时治不好卖不掉,快过年了,人家母亲都为孩子备好了新衣,而我的新衣八字还没有一撇。那天早晨,“春不老”阿姨卖好菜到我家里小坐,和我母亲拉家常,当她知道我家的情形后,便从兜里掏出了卖菜所得的钱,交给了我的母亲。“你先拿着用吧,等你有了再还,孩子等着穿新衣过年哩。”母亲推谢再三,最后还是收下了。
母亲用“春不老”阿姨给的钱,买了一块蓝布,给我缝制了一套新衣。上衣是对襟的,纽子是用细布条缝出来的,每只都盘了两个圈,很好看。那裤子更是花了母亲一番心血,她向邻居借来一条裤子,学着样子做,前面开了“门”,两侧各缝了一只暗口袋。油灯昏暗,迷不住她的目光,针针线线,缝进了深深的母爱。我这辈子穿的第一条“西式”裤子,就出自我母亲之手。这套过年的新衣,还凝结着种菜的陈阿姨对我的一片爱心。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人却是要老的,青春只有一回。多少年后我再见到陈阿姨时,她还在卖春不老,可是人已经苍老了。菜种得不多,不再是每天出来叫卖,菜担子也不再像当年那样装得满满的。母亲说,她的生活很坎坷……我想她心上的皱纹一定比脸上的多。
春不老,春不老,青青的叶,黄黄的花,勾起了我几多回忆。“应该为陈阿姨做点什么?”我在心里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