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一早,老家的几位发小跟我视频。岁月的杀猪刀愈发锋利了,割韭菜般收割年龄,像是互相不认识,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位五十年未见了,他比我年长几岁,满眼是泪光盈盈的痛。我不忍心看他。
那个时候我们很年轻,就连那个世界也是年轻的。如今年岁渐长,记忆不断地短路、错置、放大乃至删减,总觉得历历在目的那些东西就是一场虚幻,那些记忆靠不住。
发小提起,当年他死命追求一朵村花,还让我替他写了几句“情书”类的玩意儿,他递给村花。不料那位文静的村花居然逼在他跟前,大骂。他不依不饶,干脆就追到村花家里。村花只有父女二人在家,三下两下就把他给轰出来了。
我第一次替人写情书,算是失败到家了。出师不利,心想轮到我拍拖时,还不知道该给人家写什么样的情书呢?还好,后来自己再也没写此类东东了,倒是替一位女生给她的初恋写了一封奇葩的“情书”——她没有被男生所接受,心灰意冷,要给他写个最后“通牒”的信。我很为她打抱不平,当然不是“满纸辛酸泪”,而是“一腔愤懑情”。我突然间灵感大爆棚,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把我所能想到的诙谐的狗血的咄咄逼人的“骂”人不吐骨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语言都用了出来,直捣男生之黄龙小心心。那封信足足费了我两个晚上的工夫。我用文字充当了一回恋爱“顾问”或者是“外交使节”,因为文字比语言更有风度,更委婉,也更善于周旋。
这些恶作剧,在几十年以后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当然那个“情书”和“信”里具体写了些什么,那是记不住了。
我年轻的时候,有个长辈就告诉我:人老了,至少有三个特征:一、三天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三十年前的事记得一清二楚;二、躺下去睡不着,一坐下就打瞌睡;三、哭的时候没有眼泪,笑的时候泪流满面。我还真的应了第一条——我意识到我开始老了,因为有时候就真的会健忘。
某次和朋友通电话,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发现空空如也,忙不迭对着手机大叫:“好了好了挂了吧,我手机不见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吼:“你现在用什么跟我说话?”
一出门就怀疑自己忘了关燃气,于是打开房门进去看一遍再出门,结果插在门上的钥匙挂在那里一整天。还有一次出门打车,车开到一半,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师傅,刚才我跟你说去哪里来着?”
老了谁都一样。据说爱因斯坦有一次坐火车,遇到列车长查票,他找来找去,甚至跪到地上,就是找不到车票。列车长客气地对他说:“教授,不用找了,我知道您是谁,我相信您一定买过票了。”列车长说。爱因斯坦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也知道我是谁,但是我必须找到这张车票,因为我忘了要到哪一站下车,只有看到车票才知道。”
史上最聪明的人尚且如此,我们又算是什么。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就会捉弄人,不要说老人,就是年轻人也会有健忘症。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告诉我:有一次在楼梯上边走边看手机,一不小心跌倒了。看看四周没人,他嘴里说着倒霉,用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突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刚才我是上楼还是下楼?你说,这记忆是靠得住还是靠不住?
大学毕业至今有四十几个年头了。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回头一看,才明白了许多道理:我们应该珍惜的是什么,应该遗憾的是什么,应该忏悔的又是什么——我们不再企盼奇迹,不再去等待神话,满街都是美女,端着这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再也不好意思往前挤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使有过令人悲哀的阴差阳错,你也不能说出心里强烈的不甘。
那么,只好去怀念那个曾经有过的年轻的世界和年轻的我们。
在一座城市生活久了,就时常会有一些靠不住的记忆。有一次,我出差深夜回到福州,当车子路过一座庞大的建筑物时,我突然觉得有一只巨大的怪兽破洞而出,压迫过来,就像乌云压城。幻觉一下子包围住了我,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来自内心的恐惧;而只有那种恐惧,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今年春节期间,我去到莆田一个乡村参观一场民俗活动。我突然注意到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胖女人,身躯宽厚,像一团黑火在那里不停地挪动。她十分勤快,收碗碟,搬桌椅,一个偌大的身影一直在那里晃动,让人眼前一片虚幻。她的存在占领了一片空间,我觉得自己走进一座迷宫,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方向。
那个胖女人也注意到我,笑着说了声:“我太胖了,我年轻时可没这么胖。”这句话让我微微一震——是的,我们曾经经历过的许多事都随风而逝,而只有记忆中的那个时候,我们真是年轻,那时候的世界也很年轻。
2015年,在上海思南文学馆举行的杨庆祥教授的《80后,怎么办》分享会上,一个青年坐在第一排,目光热切,他问杨庆祥:“面对现实我们如此无力,无法改变,我们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杨庆祥回答:“如果多年后你拥有了一点点能够影响别人的能力,当你在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你想起多年前你在思南文学馆参加的这个活动,你或许会更加谨慎和人性。这就是意义。”
——世界并没有老去,我们始终就在这世界之中,因为意义也在这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