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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生哥”章武(节选)
【发布日期:2023-03-31】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陈章汉

 

按理说,“九赋轩延客录”系列所录的,应是九赋轩的来客。章武是笔者亲兄弟,怎能拿他当“客”来写呢。

本人属猪,猪怕谁?再脏的水窟都敢赖着不动,再响的汽车喇叭都吓唬不走。却不。碰上属马的老哥就不一样了。章武出生在闽江口外的白犬岛,因有乳名“白生”。我的出生地在厦门同安,大家都唤我“安生”。白生只比安生年长五岁,感觉却像上一辈的人。怎么回事?你想想,同样是大学毕业,我竟比他晚了18年!他当年高考作文满分,远近的人都当是神话,我更是。按当下的说法,叫做不二价的“铁杆粉丝”。我记得自己对兄长的不敬,也仅仅发生过一次。那是我辍学、他休教,在老家“修理地球”的日子,有次忽然来了暴雨,全村人都嚷嚷着冲出去抢收地里或埕上的谷物,他居然躲在骥斋书房里纹丝不动。未知是真没听见还是漠不关心,我有点儿不满,又不敢明说,只是顺手用锄头重重顿了一下骥斋窗下的条石。岂知那条石都磕断了,屋里仍然没有反应。百思不得其解间,兀地记起此前还挺费解的“入定”一词,想白生哥这会儿莫非真就“入定”了?换种说法,是不是被书给套牢了?或者干脆说遭“时间”绑架了?我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并且为那次出于费解的冲动,内疚了许久又感动了许久。

有时候人探着路走,有时候路领着人走。穿越了山重水复,领略了柳暗花明,发现兄弟俩竟然富有戏剧性地,殊途同归于同一个中文专业、同一种编辑职业、同一路散文创作。20世纪90年代初,应故乡报界之邀,兄弟俩联袂开辟生活随笔专栏,如戽水抗旱一般,你扯一边我扯一边,默契配合,一期不落。章武兄建议专栏名称就叫“骥斋随笔”,记得当时我以书面形式表达“同上”的意见,大意是:老兄属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小弟属猪,虽不如马跑得快,但好歹也有四条腿,拼力殿后尾随就是。

其实,我的幽默也是跟章武兄学的。这一点绝不是拍老兄的马屁。只知道章武同志一脸楷书还套“九宫格”,每篇文章都可以“上社论”,那就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俩都是幽默大师老舍的“铁丝”,知道老人追着被风刮落的帽子满街跑、狗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之类,都富含生活的情趣在里头。但幽默是让人于忍俊不禁中,体验意味深长、举一反三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正所谓“冷幽默”。

“为亲者讳”是有几分道理的。老弟写老兄本是件很冒险的事,这位全真老兄又是凡事躲得紧的主儿,人家“三高”他“三低”:生活低碳,为人低调,消费低廉。十几年前,全国作协全委会暨主席团会议在福州召开,我奉命以东道主身份,引领金炳华书记、铁凝主席一行,上门探视病中的省作协老主席陈章武,两位领导以组织名义塞给章武一个稍厚点的慰问红包,这位老实人竟然是感激在脸,紧张在心,客人走后一再交代我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更不能见报,原因大概是:带病的作家有的是,他又不是最老,怎么平衡呀?明白了。他一向讲究的是平衡,那一瞬间我在心里替来访的作协领导大呼:白给了!这或许正是“白生”风格!

低调的人禁忌密度高,写老哥的念头已久,几次动了笔又作罢。遇到红灯就绕道走呗,这回想出个剑走偏锋的招,即遴取白生哥冷幽默的一面,试举若干个安生三亲(亲历、亲见、亲闻)过的个例,让朋友们在快放的慢镜头里,认识一个稍为立体的陈章武。

先就从姓和名开始讲起吧。章武、章汉,同姓陈,爹妈给的。兄弟俩继续“殊途同归”于作家队伍和文联岗位后,同时露脸的机率高了,甚至于全国文艺界两会,从1996年开始俩人竟然三次双双晋京出席。光明网等媒体还以“双双”为由头,寻访过我俩呢。章武不自在了,生怕有人闲话什么,于是开始躲我。他在省文联领导岗位上时,有出国访问的机会,只要他在就不会有我的份。我进省文联机关的机会,也是被他天衣无缝地挡黄了,害我好一阵子自叹“既生瑜,何生亮”。他像“公家的阿妈”,一身正气,两袖原则,瓜田李下,从来检点。我也是被激出了雄风,他所把持的文学刊物在下绝不投稿,到了我以《跳跳鱼钻豆腐》等名篇在全国一流的《散文月刊》发表之后,才敢出口转内销了。待我的作品四处开花后,他开始主动躲我了。冷幽默的经典在于他的“避嫌”方式,竟然是推“陈”出新,以笔名“章武”为正名。立竿见影的效果是中国作家大词典,陈章汉在七画的一档子里,章武则主动以“十一画”落到后面。如此“既生亮,何生瑜”的倒挂意味,反而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努力去理解并尊重兄长的人格摸高了。

感受兄长对老弟的疼爱,印象最早是在我要“订聘”的一件俗事上。老三届,又是回乡知青,没人理的,八块钱的知青补贴也没咱的份。结婚生崽尚可自学成才,聘礼呢?一块手表还是少不了的吧。可是钱呢?其时白生哥下放闽南山乡,正被头胎的问世紧巴得头疼。闻说我为“订聘”的一块手表犯愁,忽然来了灵感和豪气,不吱声地就把一台收音机变卖掉,寄来60元钱救急,附上一句幽默的话,大意是:以后就听老婆的,留那破机子做甚!我当时好生感动,当即回了一信,说为了女人居然做到这一步,真过意不去云云。老实的父亲不知我俩是以幽默互为解嘲,还横了我一眼呢,至今过意不去。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的名字中有水,对孔庙前的“金声玉振”“江汉秋阳”可谓刻骨铭心。甚至连曾经的“下海”准备,都想着办个温泉澡堂,就叫“脏汉澡堂”,有创意不?章武特别地仁厚,难怪那么喜欢山。我曾经给他写了个汉简体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始得妙文也”,至今仍高挂在他家二楼的廊道上。他用十年时间写成的《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正式出版后,每天似乎都是节日。有挚友评论说:“章武本人可称作‘第一百座山’。”这话于他听来,有一份莫名的感动。白生兄有山的坚质,而无山的自矜。他退休时我为他写了一副春联:“水为善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他一直点头认同。他连省政协委员之类的位子都不屑去争,却那么在乎一座座山,必欲尽最大可能征服并解而读之,着实让我仰视再三。忽然有一天,老哥竟然拄起了拐杖,而且一拄就放不下。“我爬过九十九座山,没想到第一百座山是自己!”一句自我解嘲的话,让我听得几乎下泪。让我感到冷幽默意味的是,他竟突发奇想,在友兰苑自家上上下下的公共楼道上,每隔一层安装个固定在矮墙上的自动折叠椅,全部自费,由儿子淘宝网购,还广而告之,希望大家都来享用。

幽默素质是天生的。白生哥的高明在于不露声色,随手拈来,而且不留硬伤,更不犯原则错误。我有一次性戒烟成功且21年不“复辟”的纪录,他暗自拍案惊奇,自己却做不到。他曾在大庭广众里幽我一默:“戒烟有什么难?我都戒了不下一百回了呢!”众皆捧腹,说安生比白生“顽”。省语文学会会长王立根是他的学弟,见章武兄心无旁骛,独尊儒术,成天要么爬山要么扎书堆,生活单调,担心累出问题来,一见面就动员他安排时间出来跳跳舞什么的,调节调节身心。他以一笑相谢,大意是说:我“章武”再来“沾舞”,不成错别字了呀?

说实话,白生比安生绝对地帅。单那对宽宽浓浓的剑眉,就够安生吃醋的了。但他从不在老弟面前显示自己的任何优越,更不曾对我说过一句哪怕稍重一点的话。兄弟俩相处一个多甲子,没有红过一次脸,是不是有点反季节?细想来,这会不会与时常以幽默方式化解一些尴尬有关?章武兄的好些篇散文如《武夷山人物画》《北京的色彩》《病的快乐》等等,不是收入中学课本,就是列为课外教材。我曾在他为病痛所困扰之际,有意提起这等宽慰的美事,但见老哥会意一笑,接过话头鼓励我,说白生的文章常印在课本上,安生的文章常刻在石头上,谁更牛明摆着哪!我知道他说的也是事实,新世纪以来好些篇赋文拙作,陆续刻在鼓山十八景区、马尾罗星山、长乐南山、厦门园博苑、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永泰塔山、闽侯旗山等地的摩崖或碑廊上。但被章武兄这么凑巧地摆在了一起,倒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好在安生的幽默也是一脉相承的,第一时间就反拍他一把:刻在石头上的文章风吹雨淋,印在课本上的文章深入人心,怎好相提并论?俩人相视一笑,不亦乐乎。

文章至此可以收笔了,不由得又开始紧张,主要是没把握能否通得过章武兄的审稿。正当其时,《福建文学》资深编辑小山(贾秀莉)叩访九赋轩。我赶紧迎将进来,不待看茶先让看稿,来个火力侦察。小山读罢全文,说她也在组织材料写写章武,却未曾掌握到如此这般的特色个例和全真爆料,而且文从字顺,把握分寸,第一感觉是:一句都不用改,保证通过。不出小山所料,回话果真是:“不用改了,全文照发!”口气与吾师孙绍振同,让我感觉老哥的开明,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陈章汉,福建省作家协会顾问,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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