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是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不过,我觉得这八个字应该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山水能让人秉承自然的精华、天地的灵气。不是吗?有个古人这样说过:“吾与山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也许正因如此,自古以来,亲近山水,或游山玩水,一直是人们乐而不疲的一件事。
我从小就在闽中乡村的山水间长大。然而,少年时对山水的感受不外乎两个字:好玩。诸如,跟姐姐上山采野果,和同伴下水摸鱼虾等,对自然山水的馈赠浑然不知。到青年时期,肚里装了几滴墨水,且喜欢写点什么,心里这才开始有了想象,感觉那从山里窜出的溪流,如同飘逸的绸带,处处绾扎着层峦与叠嶂。于是,一座座山岭更显奇崛,一道道溪流愈现妩媚,连同那沟沟壑壑、坡坡坎坎也有了诗意。加之不同季节看到山水间难以比拟的云缠雾绕、泉飞露滴,闻到的是难以言喻的清芬阵阵、香韵溶溶,更使我时时诗思难抑,情不自禁地写下一首又一首文绉绉的山水诗。
犹记得,当时的我对山水的抒发总是欲罢不能,写着,写着,居然有一个小小的得意,或说是一个自己的“发现”,即认为水与山、山与水,也俱同世间男女,何年相遇虽说不清,但两厢情愿却不待言。于是干脆敞开来写,说它们日里牵携,夜里依偎,彼此倾心,凝成一体,一年年,让日光、月光像折扇般叠起、收拢,又徐徐地展开。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馈赠给人间一幅幅因雨露洇漫而愈加绮丽的彩墨画。
现在看来,这就是青年时期我对山水浪漫的想象。后来我也寻思,这种想象表达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我与故土的感情——留恋、眷恋、苦恋,还是一种青春期荷尔蒙的迸发?我想,应该都有。因为当时的我,的确发现山水能消除我心中的戾气,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融于景物,从中咀嚼出诸多甘怡。如此,我才有了那些个人心中窃喜的臆想。而生活在山涧水边的人,却没有我这份闲情。我的父老乡亲们,历来只把山水看作“风水”,说的是“山管人丁,水管财运”,因而祖上许多人家在房屋修建前,都要找个风水师过来看一下。那风水师在山脚转了一圈,问了些事,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就指着某处说:就那里。接着上去钉了几支桩,收了钱就走了。于是,又一爿土屋不久后就在前有水流、后有靠山的地方建起来了。虽说粗砺、简朴,但匠活是认真、地道的,因而房屋落成,看上去线条倒也流畅,还有点刚柔相济的样子。如今,这样的土屋已愈来愈少了。城里人进山游玩,偶尔看到仅存的几间老屋,都会兴奋地欢呼:“太美了,太难得了!”事实上,连一些画家来了也会惊呼,说这山、这水、这屋,勾云勾水,浑厚华滋,意境郁勃,能使他们笔力纵恣呢……
“青山隐隐水迢迢”,其实,世上许多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也会在面对山水的胜景时,神不知飞向何方,迷不知终其所止,这也许就是一种本能或天性。就说我自己吧,步入壮年后,条件变好了,就愈加喜欢外出旅游,好像远方总有许多新鲜和刺激的东西在召唤着我。除此,最明显的感觉是见到那些名山大川时,总是忍不住地大发感叹起来。有时也喜欢“穿越”,诸如在三峡,我会幻想一下与李白同世,与他仗剑远游一番。还有一次在浙江绍兴水乡,居然想去乘一只李清照当年坐过的蚱蜢小舟,趁绿肥红瘦的时节,从爬满青苔的渡口,向烟水迷蒙的溪中划去……
现在呢?年纪不饶人了,凭实说来,虽仍爱山,但已怯于登攀,受限于体力,每每去了,也只是浅尝而止,心有存憾。有时,拗不过好友邀约,背起行囊去杂树生花的山中跋涉,也是行至半山,怎么说也不肯走了。只有一回,在闽侯旗山,原想登到半山就休息,哪想话语一出,就被几个年轻人连拉带搡推至峰巅,领略了一回感官的欢乐。
再说水,蒹葭苍苍的溪河,波光明丽的湖泊,或是纤细的、氤氲的水系水脉,仍能激起我思绪的向往,也更宜于我心扉的歙张。在过去的那些年间,我想方设法亲近了不少有名的溪河湖泊,诸如黄河、长江等,甚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俄罗斯的伏尔加河等,也留下了我不足为奇的足迹。无奈,大江大河是看不完的,小溪小涧也是走不尽的,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册,在灯下独对那些雄伟的大山、澎湃的大河,或曲折蜿蜒的清溪,赏读一种力量和冲击,一种恬淡和静谧,甚而一种莫名的欢乐和忧伤。
令人高兴的是,我居住的福州,俨然已是一个逐渐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城市。犹记平日里,不管是漫步在绿意盎然的乌山、于山、屏山,或是流连在悠长的白马河畔、潋滟的西湖岸边,一年四季,水草丰美,花树簇拥,鸟喧蝶飞,景致如画。特别是有时黄昏行走在闽江边,总会惊觉那一波一波的江水,后浪推着前浪,像绵绵的乡愁,也像沉淀已久的诗情,汩汩流淌在我的心中……
这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