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未鹏
我有时会想,或许前世里有一段时间,我是个说书人,在生意清淡的茶馆,讲述一个苍老的故事。沙哑的嗓音,如同一口有裂缝的钟,茶客们闭着眼睛,似睡非睡。那必定是深秋的时节,午后的时光极短,打一个盹,就已然散场。故事在讲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一口有裂缝的钟。
那是一口睡不着的钟
有一年,我在苏州阊门外枫桥边上的一所学校说唐诗。课上当然要提及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学生们想必无数次地被人提醒过这首唐诗。所以,课堂上他们昏昏欲睡。而我也兴味索然,因为我总以为,唐诗上的地理,跟现代的完全没有关系。在苏州多年,我从来没有去过寒山寺。曾经听闻倘要亲手敲一敲钟,就得掏上若干的钱。传闻或许当不得真。对于众人熙攘的古迹,我向来敬而远之,而且我那么忙,更何况,我还固执地以为,枫桥应当是在荒郊野外,两三渔火,极幽静极寥落的一个环境。而现代的枫桥,早就淹没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之中。
但其实当年的我,只是一个疲惫的说书人。我并不在意寺庙的钟声是不是曾在夜半响起,惊醒树上的啼乌,惊醒异乡的游子。我生怕错过的只是下课的钟声,误了回家的班车。
时间一下子过去了许多年,又是一个匆忙的午后,我在办公室里,案牍劳形,而窗外,又传来工业时代的各种轰鸣。我突然无端地想起《枫桥夜泊》。
我想,原来是我错了。就像欧阳修曾经质疑,寺庙哪会半夜敲钟。唐代的枫桥,哪里会安静。渡口从来都是人来人往,月落即是拂晓,渔火渐渐暗淡,市廛声起,再后来,寒山寺的清晨的钟声,唤醒了恍惚睡了半觉的失眠人。那一口钟声,必然很有穿透力,穿透过夜半的浅梦市井的嘈杂,直抵人心。又或许,根本就没有钟声,那不过是一种幻觉。正如哪有什么跛脚道人,那不过是甄士隐的彻悟。但又或许,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喧阗一切红尘之上,钟声一直都在,如同心跳脉动,如同灵魂呢喃,穿林渡水,萦绕而来。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都听不见。
暮鼓晨钟
十三四岁时,班上有个同学,滑稽搞笑爱出风头。有一天放学了,我们几个在教室搞卫生,刚刚把黑板擦干净,结果他进来了,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道: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轻声佛号,唤回苦海梦中人。
这个促狭的同学,为什么把刚擦干净的黑板弄脏?可能只是在哪个庙里干活,偶尔记了个对子,就要卖弄一番。偏偏我那时很喜欢背诵名言警句,也就顺便记住了这个对子。昏暗的教室里,人影晃动,然后我们就各自长大,相忘江湖。
后来我去过很多的寺庙,才发现还是这副对联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有时读书累了,抬头看窗外的四季流转,便仿佛听到了遥远的暮鼓晨钟;有时走在街上,似乎有人在背后轻声唤我,待回头时,只见陌生匆忙的人来人往。所以,多年以后,再想起我那同学,只有亲切的怀念。感谢他,在我们彼此年少的时候,以那样的一种方式,告诉我那样的一句话。
以前我总以为,生命的领悟,必然是以地动山摇、电闪雷鸣的方式降临。但其实,真正的暮鼓晨钟,应该是这世间的万籁,是深巷卖花声,又是市井争吵声,高低远近,各式悠扬。
惭愧阇黎饭后钟
我想起了唐代王播的故事。王播年轻的时候,穷困潦倒,寄食于扬州的一个寺院。一段时间之后,和尚们都嫌弃他,于是就相互约定,把原本吃饭前敲的钟改成饭后再敲。等到王播听到钟声要去吃饭时,只有残羹冷炙了。王播愤而在寺院上题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三十年后,王播发达了,当上了淮南节度使,故地重游,他当年题写在墙壁上的这两句诗已被碧纱笼上。他感慨万千,又续完了这首诗: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我最初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感觉颇为励志。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便尝透了世态炎凉,从此发奋图强,终于出人头地,衣锦还乡……
但我总觉得还有些不足。王播在人家寺庙吃了那么多次饭,不曾感恩,人家不再给饭了,就怨恨上了,这一恨,就是三十年。怀着三十年怨恨的人生,未免辛苦。
而且,我总觉得,王播后来飞黄腾达的人生,跟当年和尚的“饭后钟”的刺激有很大的关系。
我有一个亲戚,高考多次落榜,失望至极,就去当电焊工人,一次去上厕所,管理员说:“年轻人,你的手太脏了,上厕所的时候不要扶在墙壁上,会把厕所的墙壁弄脏的。”亲戚大受刺激,就重回课堂,那一年终于考上大学。那个管理员的话,成为我亲戚得偿所愿的一个契机。是的,不要以为那些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不能改变我们。
但我们倘若已被改变,倘若已改变成我们自己所喜欢的那个样子,那么,为什么不对当年改变过我们的人、事,多一点点的温情与敬意?
千里重金锺
莆田阔口有座桥,叫熙宁桥。关于这座桥,有个发生在明朝的故事。
那一年,有个女子,在这座桥上,出了个上联:八刀分米粉。
她说,谁能对出这个对子,她就嫁给他。很多人都来围观,但没有人能对得出下联。女子不在乎,因为她有要等的人。
这一天,要等的人来了。他叫戴大宾,是名扬莆阳大地的才子。他当时要进京赶考,路过了,看到这副上联,想了一下,没有想出来,于是他就继续赶路了。
走了大约有几里地,梅峰寺悠扬的钟声传来,戴大宾想起了下联:千里重金锺。
只是,等他带着这个刚刚想起的下联,再次回到熙宁桥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纵身跃入木兰溪,香魂逐碧波。跳河之前,她说:“莆田无才子。”
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在于它串起了莆田的名胜与小吃:梅峰晨钟,兴化米粉等。而且还融入了民间传说中招亲主题。最难得的是,又打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模式,以悲剧的结局收场,让人低徊长叹。
如果我是一名成功的说书人,在这样的故事之后,也许我会来一段长长的抒情,骗取听众的眼泪。但我不是。我怀疑这是一个现代的故事,因为寺庙的钟,繁体字正确的书写方式应该是“鐘”,而不是“锺”。很多时候,对于真相过于纠结,相当煞风景。所以说,难得糊涂。
而且,这个女子出的上联“八刀分米粉”,除了拆字的巧妙之外,毫无美感,更无意味。以这样的上联,怎么能期待更高层面的回应?“千里重金锺”,无论在气魄,还是在意境上,都胜过许多。那个女子,纠结于戴大宾不能马上对出下联,但其实,很多地负海涵的东西,是需要知音来激发,需要时间来酝酿。既然不是知音,又不愿给出时间,又何苦交付自己的生命?所以,不是莆田无才子,而是她,不能成为那口钟,在她想嫁的那个人的生命里,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