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江南是诗画，江南是歌酒，江南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江南的本义为长江之南，自明朝始，将杭州、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嘉兴、湖州等七府称作江南。

江南有小桥流水，有桨声灯影，有杏花春雨，有粉墙黛瓦。

江南有烟雨小巷里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也有烟波浩渺太湖上的渔舟唱晚。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那里地处富庶的“长三角”，是我国历史上最美丽最繁华最令人心驰神往的一片宝地。

但我心目中的江南，绝不是一种地理概念或经济概念，而是一种心灵栖居和文化皈依。

六天行程，我是在湖州太湖南岸开启这段“江南行草”的。

何谓“行草”，是“行程潦草，走马观花”，沿途只能采撷只鳞片甲。

虎的乡愁在山林

八百里烟波太湖“包孕吴越”，环湖393公里湖岸线中，浙江湖州只占了约八分之一。

当时，为管辖方便，江浙两省进行了一次“属土互换”，浙江用所辖太湖换了江苏所辖的嵊泗列岛。后来，浙江要索回太湖，但不了了之。

不知，浙江的太湖和江苏的嵊泗有没有离家的乡愁？

虽然太湖换给了江苏，浙江湖州段只有湖堤向水面延伸60米的管辖权，却不影响湖岸崛起一片新颖与古老混搭的旅游度假区。

那是投资350亿元、占地8平方公里的“太湖龙之梦乐园”。乐园囊括新造的太湖古镇，卡通式国际马戏城，还有动物世界、海洋世界、欢乐世界、嬉水世界等。

我们入住的之字型钻石酒店有2800个客房，偌大的大堂中心竟然圈起一座虎园，设置假山洞穴水池凉棚。

两只白虎吸引了不少看客在玻璃墙外围观，特别是几个孩子，激动得手舞足蹈嗷嗷直叫。

它们虽然威风仍存，长得健硕雄壮，想来温饱不愁，却不耐烦地急促踱步。

想来“虎生在世”，也有更重要的自由呢。或许，它们想起了曾经的山林老家，也萌生出浓浓的乡愁啦！

天地孕育万物，自有其适者生存的环境。

雄浑的山，博大的林，是百兽之王呼风唤雨的天地。小家碧玉的江南地域，素来少有虎踪，何况是珍贵的变异白虎呢！

山大王能否给儒雅江南植入一股威猛之气，我看大有可疑。而猛虎被绵软江南同化成温顺的羔羊，却是大有可能。

我不禁为白虎感到深切的悲哀！

拾几块如意带回家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般开落。

这朵莲花，就灿烂地开在太湖北岸，开在大如意圣境，开在中华露天如意大观音莲花座上。

这是尊高大的观音镀金铜像，有30层楼高，重达上千吨呢！与灵山大佛遥相呼应。

大如意圣境地处苏州界太湖西山岛，北靠太湖七十二峰之首缥缈峰，南面三万六千顷浩渺太湖，左右由形似青龙、白虎的山体环绕，有人称是“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云水禅心的佛国仙境”。

圣境主体大观音禅寺，始建于南朝宋元嘉二年（425），比浙江普陀山的观音道场还要早400多年，是最古老的观音道场。

据说禅寺曾与六位皇帝结下不解之缘。

皇帝也是凡胎肉身，时间一久早忘了名字，还不如白居易、苏舜钦、文徵明等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题咏寿命长呢！

我们于初夏中午来圣境拜谒观音。

只见这座禅寺是一群雄浑厚重的仿唐建筑，寺门前广场的大如意和大佛手雕塑金光闪闪，禅寺有大圆通殿、大悲殿、三大士殿、天王殿、地藏殿等。

佛殿中，供奉的一尊明代骑犼观音金铜像极其古朴，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尊，实属稀世珍宝。

它曾流落美国72年，终于在2010年被浓浓的乡愁召唤回国。

进入通体纯白的大悲殿，蓦然被一派清净、纯美、静谧、圣洁的气氛感化，仿佛置身“白茫茫一片天地真干净”境界。

殿当中，水晶观音手持莲花和净瓶，仿佛从仙佛界飘逸而来，与老家供奉的那尊清代白瓷如意观音重合。

我虔敬地向观音叩首合十良久，寂静中，灵机动，想起毕生信奉观音的奶奶，不禁生出一种淡淡的忧伤来。

唉，红尘滚滚，天人永隔。人间要是真能得大如意，与爱我疼我的阿嬷作心灵沟通，该多好啊！

还是去朝山吧，自寺后广场沿着长长阶梯拾级而上，圣水从山巅观音像前一级级奔流而下……

她金碧辉煌地伫立于苍穹之下天地之间，悲天悯人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看啊，她怀抱如意，手结法印，脚踩金莲，璎珞环佩，彩带翻飞。你有什么难处，你有什么苦乐，你有什么悲喜，你有什么祈求，都可以向她诉说，从她身上获得前行的动能、向善的力量。

你甚至可以从基座底部坐上电梯升腾四楼，去抚摸金莲花底坐，消尽烦恼，沾染吉祥，心生欢喜。

下山离别时，我想，总要带点什么吧，作为拜谒的见证，心灵的皈依。

对了，圣境绿化带中，有许多黑色石子。

于是，睖巡兼弯腰，挑捡了几块形状佳、带白色条纹的，把如意带回家。

那石子状若微缩的高山峻岭，沉甸甸的，那是观音脚下的石子啊！

我要把它们供在书房中，供在家传的白瓷观音旁，与大如意圣境观音的祝福量子纠缠，交融联通。

飘然远遁的寒山寺钟声

历史，仿佛几记悠悠的钟声，春去秋来，深沉幽远。

那是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像召唤泊岸客船的故人般落寞，声声敲在你的心头。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唐代诗人张继的千古绝唱《枫桥夜泊》。当年张继进京赶考，落第郁郁回返，途经姑苏枫桥，宿于夜泊客船中，他就是听闻寒山寺钟声而灵魂出窍的。

那孤舟客子的寒夜愁意，那羁旅之思、家国之忧，竟然成就了一座千年古寺。

寒山寺因唐时名僧寒山前来主持得名，曾入列中国十大名寺，寺中有枫江楼、霜钟楼、仿唐木结构普明宝塔等。

其不同处在于：大雄宝殿佛祖背面供奉着寒山、拾得的石刻画像，隐藏着人间和合的故事；碑廊陈列岳飞、唐伯虎、董其昌等的诗碑，以俞樾书张继诗碑最为著名；寒拾殿西还有寒拾泉，相传就是当年寒山、拾得“缚茆以居”所造之井。

白云苍狗，百代过客，时过境迁，寺在人非。

如今，这座古寺已被苏州城揽入怀中，可谓不“寒”又不“冷”，长长的枫桥路上游人络绎不绝，大雄宝殿后的放生池，挤满与鱼共乐的孩子。

红尘的欢乐，温暖了亘古的寒山、寒寺和寒境。

寺门外有条水道，还有座跨河的半月形江村桥，只是不知当年那个凄清的寒夜，搭载张继的客船是否在这里靠泊。

拨开苍茫烟云，寒山寺先后5次遭到火毁，最后一次涅槃重生于清代光绪年间。寺里古钟也非“炼冶超精，云雷奇古，波磔飞动，扪之有稜”的那口唐钟了，现存大钟为清光绪年间铸造，依然声音雄浑，音色深远。

那条载过落魄诗人的寒夜客船呢，也早已远去，驶入了时光深处。

历史是一串深长的钟声，红尘烦恼就像断线散开的念珠，撒在人间满地滚。佛经记载人生有108个烦恼，随着洪钟撞响，每撞一下便能去除一个烦恼，增长一分智慧。

这便是释门的“闻钟声，烦恼清，智慧长，菩提增”了。

寒山寺的夜半钟，如声声偈语，敲得入耳入心，意韵深远。

然而，如果叫我挑拣，我宁愿选择张继年代的寒山寺，选择那种辰光那种氛围，选择那种幽情那种意境，也选择那种触及灵魂的乡愁。

那个深秋之夜，寺前草岸落满霜花，远方沙洲渔火明灭，寒鸦啼出了一派冷澹、凄迷、清寒、幽寂，诗人栖身人生的客船中，寒意侵衣，只有一记记出世的半夜钟声与红尘牵连。

而我们的人生呢，何尝不是一只客船呢，那穿过枫桥漂来又漂去的客船！

不知我的客船，驾悠远的钟声，将要漂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