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端午节,或者说五月初五,是我们民族五个奇数相重的节日之一,它们是:一月一,元旦节;三月三,上巳节;五月五,端午节;七月七,乞巧节;九月九,重阳节。”奇数就是阳数。所以,五月五叫端阳,九月九叫重阳。我在每年的端午节都会写下这么两句话:
青蒲端阳,黄酒驱阴;
九歌在楚,天问在心。
《九歌》和《天问》都是屈原的作品。屈原为中国文化贡献了伟大的智慧。那年端阳,他在汨罗江仅仅是那么纵身一跃么?先秦的《渔父》里有一段屈原与渔父之间的辩论的记载。二人江畔相遇。渔父见屈原形容枯槁,问他何故如此?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无法见容于世俗社会。”伤心的“失恋者”彷徨无地,寝食不安。渔父就劝他:“不必如此固执,退一步海阔天空。”然而,屈原的回答却是异常的决绝:“宁可投江葬身鱼腹,也不能让清白之身蒙尘。”渔父只好一笑而去,留歌一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是屈原,渔父是渔父,他们拥有各自的人生哲学,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一年在武汉,为了仔细观看一下长江大桥,我特意从桥上下电梯到了江边。武汉人一堆一堆地扎在那里搓麻将、摸牌子,几位老者满是皱纹的面孔时而活跃,时而凝住。突然就想到当年屈原是不是也站在楚地的汨罗江畔,端一壶酒,让江风拂面,眺望暮霭之中那几缕若断若续的炊烟。楚地文化崇尚自由,富有激情,善于想象,这些饱含原始文化的符号特征无疑是十分适合屈原的。就像巴蜀文化之于杜甫,闽地文化之于朱熹,绍兴文化之于鲁迅,或者,巴黎文化之于巴尔扎克,布拉格文化之于卡夫卡……
端阳的阳刚之气肯定符合屈夫子的意志。《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这样描述屈原:“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并说他“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更是把屈原和宋玉,当作楚国文化的标志性人物。
当然,阳刚之气并不一定就属于屈夫子这样的人物。凡夫俗子,无拳无勇,哪怕一个干瘪的老渔夫,也可能站在英雄的精神层面上。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老渔夫圣地亚哥终于打到一条长十八尺的大马林鱼,但是两天两夜的海上搏斗之后,他拖回的仅仅是一副偌大的鱼骨头。老渔夫深抱一种信条:宁可被消灭,也不能被打败。一副鱼骨头也许在理性的衡量之中毫无价值,然而隐藏于普通人内心的不屈和坚韧,才是令人怦然心动的阳刚之气。
五月五端阳,一个“阳”字,其实隐含了中国文化太多的智慧。五夫里是朱熹幼年开始居住过的地方,那里有座紫阳楼,几堵黄泥筑起来的墙壁,一直被视为朱熹的思想摇篮,他的许多经天纬地的观点就诞生于此。许多典籍记载了朱熹的一则轶事:朱熹幼年时,父亲朱松指着太阳告诉他:“这是太阳。”朱熹问:“太阳依附在哪里?”朱松说:“太阳依附在天上。”朱熹再度追问:“天又依附在哪里?”朱松大为惊讶,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孩子的特殊秉赋。显然,这种非同一般的好奇心,早就显露出朱熹贮存于内心的哲学家气质,并且急速地抵近宇宙深处。朱熹十四岁时,父亲朱松病逝。临终之际,朱松将朱熹托付到五夫里由义父刘子羽教养。刘子羽视朱熹如同己出,筑室安置朱熹母子,命名为“紫阳楼”,并在楼前种植了几棵樟树。朱熹对“紫阳楼”十分钟爱,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这里。紫阳紫阳,朱熹居然在这幢楼房里安居了近五十年,成为一代阳气十足的思想领袖。“好峰无数列窗前”——朱熹喜欢大山的雄奇,就在于山峰具有阳刚之气。
我的老家原名暘谷村,后来“暘谷”被改为“阳谷”,据说现在又改回来了。殊不知“暘”字是老祖宗给的,指的本来就是太阳。一座村庄的命名价值也许就在于,地域的文化氛围的确会影响到一代人,并且烙下强烈的印记。当然,每个村庄的那些鸡零狗碎的情节,不经意间也会构成一种文化——这大概就是每个人存在的“在场”。
小时候在老家过端午,就不知道五月五竟然是个“端阳”的日子。到了中午十二点,奶奶就会早早烧好了“午时水”(沐浴汤)——就是用艾、蒲、柏叶、桃叶等混杂在一起烧的热水,准时入浴。那个时候突然就觉得这种情景既陌生又具有仪式感。前几天看到福建师范大学张梅教授推荐塔克曼的《做新闻》一书,她这样说:“就我个人的经验,第一次细读这本书,需要陌生化,需要仪式感,需要像现象学那样,悬置一切判断,回到作品本身。在一种放空的状态中,认真地和一本书相遇;以一种放空的心情,来看每一行字,思考每一行字。”听到这段话,想起小时候用“午时水”洗澡的那种感觉,竟然与此如此相似。
五月五端阳,历史的抛物线就是这样抛给我们一种节日的意识形态。除了屈原,除了划龙舟,除了驱邪的雄黄酒和艾草,我们的节日究竟还有哪些可以继续掰开来说的文化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