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孩提时代，总是盼望着“五日节”的来临。那时家家贫穷，没有米糕、白螺、粽子，老家所谓的“五日节”，其实只过初一和初五，初一在门上插艾草，初五才是真正的“五日节”。

当天，母亲会早早地准备五味草。她到田地里拔几株带荚果的大豆，几株艾草，然后折一些青竹枝叶、桃枝叶、番石榴枝叶或别的什么，能够凑上五味就行。将它们洗净入大锅中烧煮，以备一家人洗澡用。别的地方称“午时水”，但是我老家都叫“五味水”。有些年头也买“蛋草”，但是常常直接用五味草so2（或读so8）鸡蛋或鸭蛋。     

鸡蛋或鸭蛋so2好之后，母亲会用准备好的五色线，现场手编蛋袌（po4），每个孩子一个，之后把一个蛋装进去，挂在孩子的胸前。那时，蛋太珍贵了，都舍不得吃。浑浑噩噩中，半个多世纪就过去了。临到70岁了，我才开始好奇，这so2蛋的so2，到底是哪个字？于是开始学习，起初以为是一个字，后来才知道，能够读似白话的so2的字还真不少。

上古人四季都祭祀祖宗，请求祖宗保佑。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春祭曰祠，品物少，多文辞也。”春季万物才刚生发，没有多少东西可做祭品，所以祭祀时就对祖先多说好话，于是春祭曰“祠（词也）”。《尔雅·释天》：“夏祭曰礿。”晋·郭璞注：“新菜可汋（so2或so8），故曰礿。”汋又通瀹，普通话读yuè，但是汋得声自“勺”，有一音“士角（‘角’字古音似go6）切”所以白读音会似so2、so8，还可以白读似sa6，今天莆仙白话仍然在使用这两个音。古人简朴，夏季新菜收成，即汋（so2或so8，亦作瀹）新菜以祭祀祖宗，是名礿祭，亦作禴祭。《礼记》：“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亦作礿）祭，实受其福。”上古时代，人们就已经懂得，按照实际情况以“汋菜”祭祀祖宗，要比杀牛祭祀更能够收到福报。我们现在“五日节”则是汋（瀹）蛋祭祀，也以汋（瀹）蛋装入五色丝蛋袌挂在孩子们的胸前以辟邪。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说，小儿以五色丝系臂，谓之“续命缕”。五色丝蛋袌寓意亦此乎？

秋祭曰尝。秋季谷物收成了，以谷物祭祀，让祖宗先尝新谷，然后人们享用。故秋祭曰尝。“尝”字白读似siao2，似“绍”改读阳平音。冬季品物最为丰盛，有谷物和各种猎物进献给祖宗，故冬祭曰烝。烝音蒸，进也，荐也。“尝烝”二字连语，本指秋祭和冬祭，也泛指祭祀，莆仙白话连读音似siao2 ying1（山区和莆田城关音）、siao2 ling1，现在仍然经常使用。唐·孔颖达《礼记正义》：“黄目（黄铜酒樽，樽上刻有二目为饰），尝烝所用。”《诗经·小雅·天保》：“禴祠烝尝，于公先王。”《诗经》为了与“王”字押韵，把“尝烝”倒文为“烝尝”，后世也更多跟着使用“烝尝”了。

有祭祀就得so2肉。能够白读似so2、so8的字还有、燅、燖、煠、㴙、燂、瀹、爚、禴、爓、䐲等。

燅（xún），又作爓（xún）。爓，又或作䐲（zhé）。《说文解字》：“燅，于汤中爚（亦作瀹）肉。”汤是热水之意。“燅”字白读音so2，是汤中so2肉的本字。爚yuè，音药，本指火光。又与烁、铄（shuò）古音相通而借为烁、铄。又与汋、瀹音相通而借为汋、瀹，白读都似so2、so8。《康熙字典》引用《集韵》：“燂（xún），火孰（熟）物。或作燖、燅。”燖（xún），古代祭祀用肉，沉于汤中使半熟；也泛指煮肉。宋·沈括《梦溪笔谈》：“祭礼有腥（ca1，生肉）、燖（so2，半熟肉）、熟（熟肉）三献。”燖，最初用的是尋（寻），后世加火字旁为燖。“燖”字又或作煔（qián）。字义和白读音同燖。

煠（zhá），弋涉切，音叶。爚也。莆仙白话说煮茶，似“煠（音叶）茶”，又说“煠（zhá，白读音da5，似郑姓音）茶”。音通义也通，偏偏您无法找到“煠茶”的任何书证。瀹，弋灼切，音药（文读音yio7，又讹作yüo7）。“瀹茶”白话音似“叶茶”“郑茶”。宋·杨万里诗句：“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实迎宾例瀹茶。”清·金履万诗句：“拨来宿火堪烧芋，融得清冰好瀹茶。”

声母y又能够音转似s，如“一”字白读似suo7，似“术”音，所以“瀹”字还可以白读似so8。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有“瀹鸡子（鸡蛋）法”：“打破，著沸汤中，浮出，即掠取，生熟正得，即加盐醋也。”这是把鸡蛋打破再so2（或so8），旧时莆仙大多人家待客之道，便是四个鸡蛋打破，放入沸水中so2熟即出，加糖或不加糖。客人照例只吃两个，小孩子们巴望着等候分享剩下的两个鸡蛋。“五日节”母亲们却是把蛋连壳儿地so2（或so8）。宋·范成大《吴郡志》卷10：“汝病非冷非热，当是食白瀹鸡子过多所致。”这白瀹鸡蛋，不知是打破了so8还是连壳儿so8？或两者兼而有之？

燂 xún（白读so2）；qián；tán（白读din5），以火热之。把蛋打破，在容器中搅匀，把容器浮放在水或蒸汽中，一直煮到蛋熟，莆仙音似“朕水蛋”。朕，莆仙音阵。甲骨文和金文的“朕”是舟字旁（后世变为月字旁），右边是灷，像燃火的盆，以双手捧之与人。《玉篇》：“朕，火种也。”可知莆仙人之“朕蛋”读音亦源远流长也。所以莆仙人读音似“阵蛋”者，正字当为“燂（tán）蛋”和“朕蛋”。《周礼·考工记》东汉·郑玄注：“故（古）书燂或作朕。”

煠，又一音：《广韵》士洽切。汤煠。清·翟灏《通俗编》：“今以食物纳油及汤中一沸而出曰煠。”此白读音似so2、so8。《永乐大典》卷7603：“白煠鸡。”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46·荒政·救荒本草一》：“野生姜……採嫩叶煠熟，水浸淘去苦味，油盐调食。”“煠”字又作㴙（zhá）。救荒之野菜多以此法烹调。莆仙白话的ca6肉如果用“㴙”字也挺不错。明·高濂《遵生八笺·蓬蒿》：“采嫩头，二三月中方盛。取来洗净，加盐少腌，和粉作饼油煠，香美可食。”油煠，今作油炸。

幅，方六切，音福。熟，殊六切。考察这两个反切，可以看出，“熟”字可以有一白读音似so8，与“福”字韵母同音。《论语·乡党》：“君赐腥（ca1，生肉），必熟（白读so8）而荐之（进献给祖先）。”《仪礼·特牲馈食礼》东汉·郑玄注：“祭祀自孰（熟，so8）始。”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卷18：“凡动物血皆赤者，……去体久即黑，熟（so8）之亦黑。”只不过人们太熟悉了“熟”字方言音似süe7，一时半会可能是无法接受其白读音so8的。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坤舆典》卷25：“（温泉）当其热处，可燖猪羊熟鸡子（鸡蛋）也。”又，卷1072：“源皆出山下，沸汤可熟鸡卵。”

无论日子艰难困顿，抑或顺利平安，即使身行万里，“五日节”必so2蛋，四时祭祀必so2肉，这so2（so8）音梦萦魂牵着我们的童年，缠绵缱绻着我们的家乡故土。明白了这许多相关的汉字，我们似乎活得更明白，莆仙白话的底色赋予“五日节”的意义便更加重大且清晰，我们的负重前行便更加有底气，我们的生命因而更加丰厚、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