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两位年过七旬的教授在聊天——
“还带博士吗?”
“关门了。你呢?”
“我早关门了。”
“知道。我问你那个关了没?”
“什么那个?”
“你的私生活。”
“哦,早就停水停电了。”
“没停气就好。”
“气一停不就完了?”
……
这一番对话不会让人疑惑。泰戈尔说过,我们心里都有一个“私人的乐园”……“他们也许不为他人所知”——这里不过借用一下,因为泰戈尔老人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人生就是要承担生命的内容,带博士和私生活都是。每个人在一生里都要开门和关门,保持一种随性和自在、敞开和关闭的自由状态——门开着,为了迎接,为了拥抱;门关着,为了打开,为了眺望。一切是如此自然。
人是无法抗拒出门的诱惑的。卡夫卡长时间关在屋里,在他心里,出门即远行,为此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恐惧。在布罗德的生拉硬拽下,他颤巍巍地迈出脚。一走进布拉格老城,他就活跃起来了,尽情地与文学青年闲聊,此时他想到的是:“真正的现实总是非现实的。”
有出门就会有关门,这是一个完整的“闭环”。我一直有一种感慨:一出门就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在忙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们才会想起歇息,想起关门睡大觉。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在提速,紧锣密鼓的节奏充斥着日常,让我们不知不觉沉浸其中,感觉活出了三辈子。
易卜生《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开始时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但很快她就觉悟到,这种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场幻梦,自己不过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也是她的傀儡,便执意要离开。随着一声决绝的“goodbye”,“娜拉走后”——留给观众的只是楼下关门的那一声余响。
我们一生中的每一场经历都是时间的一个站点,或者一道门槛。无论是出世者如何思考生,还是入世者如何思考死,都有一双尘世的眼睛,让我们看清生活——但无论生死,我们面临的都是一个“开门”和“关门”的问题。
当年流亡法国的德语诗人策兰有一部诗集《从门槛到门槛》,这是一部门槛之书,也是一部时间之书。1952年,诗人开始构思这部“门槛”书时,他给吉赛尔写了一封信:“你知道吗,在我向你走来的时候,仿佛我正在离开一个世界,只见背后门哐当哐当地响,一道道的门;门很多……也许还有其他众多的门在等着我,也许我还未重涉那使人误入迷津的兆象之网所笼罩的整个广大领域……”
这就是策兰著名的“一道门回答另一道门”的问题。诗人于1947年出版了成名作《死亡赋格》,这首诗以其深重的时代内核、富含隐喻与悖论的修辞技巧及高超的对位法结构撼动诗坛,标示了“奥斯维辛之后”言说的可能。然而不久,他身处的国土就“从东方流落,被带进西方”,身后是历史悲剧的烽烟和不复存在的故土,前面是一道道未知的门。
策兰不知道该去“开门”还是“关门”了。
这是理念上的“目不识门”。
每个人大概都会有“目不识门”的经历。几年前,我在墨尔本维多利亚美术馆参观一个现代派美术展览,其中有梵高等人的作品。我在一个书摊上看到几本印制相当漂亮的书,受其诱惑,想买两本作为纪念。女儿笑了我一句:“你又看不懂英文。”哈,只好拿起书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油墨味,就放下了。目不识门,不识门也。
还有一次,我在牛津大学街上,看到书摊摆放着一批旧书,听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店员介绍,说那都是各路作家的作品。问了下价格,每册三四英镑不等,本来想带一两本回来,想了想,又再一次作罢——因为还是目不识门。
目不识门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是“目不识丁”吧。某日在一所大学里遇到一位哲学教授,向他诉说学不好外语的苦恼。他倒是非常坦然:“上帝都不能造出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你剑走偏锋,学那么多东西要干什么?”这还真是个天才而快意的解答。
目不识门,就像英雄从来不提“情为何物”那样,不去玩那些剑侠情缘之类的玩意,心里不就坦然了许多?不也照样可以一袭袍笏,一柄长剑,仰天长啸出门去?
然而,再怎样的目不识门,也要记得“门在哪里”——才懂得“关门”。人生是随时需要“关门”的,所谓的“见好就收”,所谓的“适度才好”——“关门”无论如何是一件形意相通、玄机暗合的事。许多时候,“关门”意味着告别绝望与荒诞,从而引领我们审慎地认识自己,省察人生,等待一种让身体和思想回到阳光之中的生活,等待一种新的“生动的在场”。这样,才能做到列夫·托尔斯泰说的那样,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生活的意义”。
一句耳熟能详的名言就是: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条条道路通罗马——这都是我们经验生命的方式。
末了,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有位老教授来到我办公室,期间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我看到他的裤子拉链没拉上,就轻轻提醒他一句:“你门没关。”他“哦”了一声,赶紧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我忍不住,只好明确提醒他,他这才明白,一边拉上拉链,一边认真地说:“关门,关门是如此的重要。”
这也算是一种“灵魂相望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