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那年,我随阿沧(曾元沧)回莆田,兼享首次省亲与踏访八闽之乐。我们先在福州逗留,匆匆游了鼓山,紧接着便去凤凰池拜望了我心仪已久的文坛老前辈郭风先生,这是日程上最重要的安排。
郭老和儿子景能肩并肩站在家门口欢迎我们。落座甫定,景能便引荐我:“这位就是李燕,上海作家,新闻记者。”对阿沧则不作介绍,因为他们早就是老朋友了。老人利索地向我伸出宽厚而温暖的手,脸上绽放着慈祥的笑容,说:“我读过你发表的文章,文如其人,清新灵秀,多有生活情趣。记得你写书法家的那篇文章,把中国文字结构的特点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涉及汉语词汇潜在的含义……”我受宠若惊,连忙欠起身说:“我是一名学生,刚刚起步,今天是跟阿沧前来拜师的。”郭老沉思片刻之后又扬起了话锋:“一代胜过一代,年轻就是财富。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勤奋就是宝杖。”
老人缓缓地转过头去,用莆田话跟阿沧交谈,我只能懂个大概:“小老乡,听说中国散文学会有在上海为你开作品研讨会的意向,好呀。你一边采编报纸一边创作,很不容易,应该好好总结,从而更上一层楼。”阿沧定定地望着郭老,紧握着他的手,边侧耳聆听边连连点头。
说话间,先后有三位军人和几个少先队员叩门求见,伴随他们进来的是和煦的春风。景能说他们全是文学爱好者,都是约好的。军人情深心细,给郭老送上浅口布鞋;少先队员追逐春光,给郭老送来牵牛花籽。阿沧笔下纪念郭老的《牵牛花》,其素材就是当时顺带采访积累的。在和他们毫无隔阂的交流中,老人又把“一代胜过一代”的话重复了一遍。郭老著作等身,德高望重。这一重复,印证了老人平易近人,虚怀若谷;这一重复,道出了老人阅尽千帆,对晚辈充满殷切期待。
转眼过了两年,阿沧的乡情散文研讨会在沪上举行。会前,郭老为研讨会题了词,给阿沧写了信,叮嘱阿沧“与会者一定要上海和外地并邀,专家学者和各界文友同堂,一定要老中青结合。贺电贺信要指定专人读,研讨会要有全程录音录像……”事无巨细,一一关照到家。还放心不下,又给阿沧打了电话。同时,他也不忘给告老返回上海的散文名家何为通气,电话里憾言自己年事已高远行维艰,让何为先生以他们俩的名义在研讨会上发表点评讲话。可以这么说,郭老把“小老乡”阿沧视为己出,对其倾注了深深的爱。我从中领悟到:真正的涵养体现在日常的为人处事,而真正的高尚在于内心世界的博大。
阿沧一直不想将当年研讨会的视频多见诸于人。当时,有朋友对阿沧讲:“你的乡情散文和乡愁两个概念是一致的,却早了十几年,至今尚有现实意义,不‘解禁’有点可惜了……”出于对郭老前瞻目光的感念,在朋友的劝说下,阿沧才答应让报社图像中心对老视频做了技术处理,推上网络平台。私藏让人分享,反响意外的好。阿沧对文学执着如痴,前行不懈,郭老不遗余力的支持和耳提面命的指导功不可没。
郭老长期关注阿沧的文学创作,充分肯定了阿沧的白描风格。他曾对阿沧说:“你擅长白描。绘画上的细线白描与块面敷色是两种技法,各有千秋。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与梵高的《向日葵》,一素一艳,同样是经典之作。文学上的白描就是以质朴的笔线状物叙事,不追求华丽词藻,不刻意雕琢,远近参差,娓娓道来。这种笔法不会过时,能够‘白’到底倒是一种风格。白描不排斥抒情,只要匠心构思,文字干净、准确,照样可以传神,关键在于捕捉和写好细节……”在郭老的鼓励下,阿沧一以贯之不放弃白描写法,而且描摹出了吸引读者的乡情散文风采。
那次返沪途中,我们没有放过再探望郭老的良机。闲聊中,我不经意告诉郭老,我和阿沧离家时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交给了父母,只留了从虹桥机场到家里的路费。郭老略有所思,点了点头,嗫嚅着嘴,当场却没说什么。想不到,我们回上海的第三天就收到他专门为此写来的信。郭老在信中说:“……百善孝为先。你们的举止很难得,为游子和乡人树立了榜样,令我感到高兴……”捧读郭老的信,我仿佛看到他就着凤凰池家中的黄灯,手托老花眼镜,向着上海放飞了喙唇之间衔着绵绵情丝的金凤凰……
无法遗忘的是,那次会面,郭老提议我们趁此机会去长乐看看冰心文学馆。我知道在中国文坛他与冰心交谊甚笃,素以姐弟相称,于是在景能的陪同下,我们认真履行了老人的建议,接受了一次大师级的思想和文化熏陶,也一慰老人对冰心生前身后跨世纪的思念。
“纪念”是个古老的词儿。“纪”为绞丝旁,源于结绳记事;“念”上今下心,表示当下用心回想。郭风值得人们纪念。郭老之于莆田,不仅引领了文坛的莺歌燕舞,而且铺展了社会的梅香柳绿。他的影响将是持续而悠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