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前两日,跟几位80后、90后诗人小聚。席间,他们客气地说我心态还挺年轻。我突然就想起“老气横秋”这个词,并且略有错愕。
再怎么样,跟年轻人相比,我的心理状态还是有差别的。虽然年轻时我读书,现在也还在读书,但是思考的角度和深度不一样了;年轻时求知,现在也还在求知,但是求知的目的和方向不一样了;年轻时对世界充满好奇,现在也还是充满好奇,但是看待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一句话,年龄摆在那里,你不过是岁月星辰撒下的一粒花生而已。
这句话来自研究诗学的年轻教授陈培浩之手。他针对某一次诗人聚会,写了《星辰是无限送他的一把花生》一文,说道:“诗人是什么?如果说哲学家是服从于必然性的人,诗人则是服膺于无限性的人,诗人渴望生命在框架中有节奏地溢出,而星辰便是无限送他的一把花生。”他认为,诗有生命可见的部分,也有看不见的部分,在水底,在心间,在每一个星星掉落的夜晚……
最近陆续有家乡的朋友告诉我,老家的龙眼开始熟了。我想起我居住的厦大国光公寓,门前一排的龙眼树,一串一串的果子挂枝到院子里,心想到时可以随手摘下来。不想暑假我回到了榕城,等下学期开学再过去时,怕是早被摘光了。
龙眼熟了,还有诗么?那天早晨,我站在公寓二楼阳台,目击着一大片龙眼,心想那不就是午夜星辰么?不就是一串串诗么?
这种想象力其实并不新鲜,也过于凝滞。自古以来,龙眼总是被人冷落,有咏荔枝的诗人,但少有咏龙眼的诗。当年,荔枝被唐明皇召来长安,贵妃吃了,于是就有了杜牧的那一首《过华清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龙眼能有如此得宠么?明代李孔修对此有所感叹,写了一首《咏龙眼》:
封皮酿蜜水晶寒,
入口香生露未干。
本与荔枝同一味,
当时何不进长安?
尽管,龙眼如此“失宠”,却并没有什么起灭浮沉。犹如人生,几时归去几时休,都不过是一场“如寄”,明心见性、知命达天就好。李孔修之感叹,也是如同苏轼所说的“书无意于佳乃佳”的深意。
小时候在乡下,每当龙眼收获季节,就看着大人们腰间挂着竹箩筐,肩扛着长长的竹梯,梯子架在龙眼树上,一串一串的龙眼被摘了下来。小孩子忙不迭在地上捡拾落果,被大人呵斥着:“不许拿走,都放到筐子里!”小孩子哪里听得进去,一阵呼啦啦如鸟兽散,嘴里还高喊着当年最为流行的电影台词:“鬼子进村啦!”“有地雷!”
龙眼是成熟了,但童年却是那样的懵然无知。那一页早已翻过去,童年的那些游戏只能横陈在遥远的天际。某一次,跟几位发小聊起此事,都觉得是一种旋风般的经历。
这种经历在今天看来属于“诗”呢,还是充满某种“诗性”的可能?龙眼每年都在成熟,少年之心也在不断地变老。龙眼熟了,伴随着的还有诗么?我曾经写过一首《龙眼,龙眼》:
一座园,挂满一串女人的日子
白云酿造出的牵挂,贯穿了哺乳期
男人在串串烧的词语里犹豫
选择是无谓的选择,只能随手
灵魂不在摆渡里,到处是汁的雾
越来越薄的园装满仪式感的指尖
一声咔嚓,就是一段颤抖的光
叶的倒影腾起伤口:何时能够重生
结了是福乐园,摘了就是失乐园
如同小提琴和钢琴成为最后的复调
与荔枝同一味,为何当年进不了长安
站在城垛上的人因此渐失纯阳之体
或许是王的偏爱,或许是妃的矫情
罂粟的情怀最终只能自我撞疼
皑皑骨殖,是鲸落的泪痕和情绪
再过一万年,依然去分泌那一颗灵魂
龙眼和诗,没有什么无限玄机。然而,无论龙眼长在何处,都托得住一种家乡的想念。简单说来,思念家乡就是“乡愁”;如果复杂一点,那就是“诗与远方”。这种“远方”与生命的成熟是相一致的。龙眼熟了,诗也就成熟了。沃尔克特说,诗的前提是要改变语言,一个诗人需要不断地改变语言。而里尔克说,不是改变语言,而是必须改变你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说,生命必须重新诞生,才有新的诗诞生——就是说,我们必须宣称那一代诗人之死,来重新诞生新的诗人。正如龙眼一年一年都在成熟,结了,摘了,才不断地有生命,不断地有诗。
“诗人是服膺于无限性的人”,在任何一个收获的时刻,诗人都是“在”和“不在”——“在”意味着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粒果子我都在想念;“不在”则意味着世上不会有一间屋子是属于我的,我不过是个“过客”。
跟80后、90后诗人的一场小聚,居然滋生出如此这般感慨,他们与我有关还是无关呢?我必须承认,我是个笨拙者,然而我对诗的道义和真念,初心不改。我只能成为酬道之人。
2023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