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祖绪

郑敬道，字自修，生卒年不详，莆阳城关后埭人。敬道先祖伯玉，字宝臣，系出郑露派下。其族联曰：“太府家声大，南湖世泽长。”伯玉年少，与邑人陈琪（一作琪芳）、方孝宁读书乌石山，切磋学问，吟诗作赋，人称“乌石三贤”。

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伯玉擢甲戌科张唐卿榜进士，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升大理司直，充抚州观察推官，迁右司谏，进枢密直学士，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累官殿中侍御史。伯玉敢大力支持参知政事范仲淹上十事疏，推行新政，如实行“明黜陟”“抑侥幸”等举措，致使一大批贪官污吏及贵勋的利益受损，朝中保守派首先发难，知制诰、翰林学士兼侍读夏竦（字子乔）等造谣中伤，毁谤新政，加上朝廷“朋党”之争，相互攻讦，仁宗对推行新政由疑虑进而为动摇，最后竟罢免范仲淹之官，出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其与富弼、欧阳修等人推行的庆历新政以失败告终。伯玉年未五十，不满朝政，以亲老弃官归莆阳。

俗云：“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郑殿中侍御史家居二十余年，醇厚恭谨，胸次开豁，欢笑终日，春风袭人。其督导子孙，学习圣人立身之节，教养并行。好友方提举孝宁赠诗云：“壶山簪笏数如沙，三世青云在一家。”伯玉于所居之左得一地，构筑绿野亭，面渠为轩、邀朋呼友，以酒赋诗，歌吟弹唱，郡守俞希孟匾其亭曰“绿野”。伯玉喜吟《绿野亭》诗四首。

其咏春诗云：“二月池边景色好，天与人意相怡融。鹅毛絮轻飏晴日，鸭头波暖摇青空。幽鸟间关变新哢，高花乱旋飞斜红。樽前忽尔感时节，酌酒醉倒酬东风。”

其咏夏诗云：“雨过黄梅夏将半，园亭清洒如山家。白鸟窥鱼立闲暇，红蜓弄水飞交加。垣衣重重长旧晕，萱草节节添新花。薤叶箪凉一就枕，起来日抱西山斜。”

其咏秋诗云：“吾爱高秋亭上望，水风凉澹惬幽情。山形左右互拱揖，海气旦暮多阴晴。西畴农歌稏熟，北埭渔唱沧浪清。人生得酒且自适，何必身后立空名。”

其咏冬诗云：“路出烟村俗驾少，江天落漠增寒威。依依壶峤草树变，蔼蔼海门烟火微。日脚下时一雁度，风头起处双鸦归。脚拥红炉拨灰坐，冷笑世途空险巇。”

伯玉所作吟咏春夏秋冬四时诗，盛赞家山壶峤景色之美，民风淳朴，表达了自己正视现实、热爱桑梓和不慕身后虚名的超凡脱俗胸襟。清郑王臣《兰陔诗话》载：“郑山斋（即郑岳，字汝华）云：‘公以韩公荐为御史，为人峭直，不避权贵，好为诗，所作三百余篇，时人以与陈著作琪、方提举孝宁诗汇为一集，号乌山三贤诗。’”

敬道好友兴宁知县祝允明（自号枝山）读《绿野亭》诗，有感而作《莆田郑殿中绿野亭》诗云：“吾闻乌山下，千载君子宫。云谁搆此者？柱下有遗风。昔与韩忠献，同升事仁宗。抗节匡王度，岁寒荣霜松。翩然返薜萝，考槃亭此中。孙子联翼翔，邦人亦钦崇。出处鉴兹宅，眷言均帝衷。”

伯玉传裔孙郑杰，字德俊，始居莆阳城关后埭，后迁居安乐里大坂。郑杰年少倜傥，天性孝友，勤敏笃学。明代宗景泰四年（1453），郑杰擢福建乡试许评榜举人，为儒士中式。历万安、河源、青阳三县教谕。杰性耿直，居官持正，课督士子力学，用不尽之才。尝亲自编纂《守令谕俗篇》，惜未付梓而卒，以学行称。

郑杰传子珂。珂传子敬道，幼聪敏，性耿介，喜谈论，好诗书。明孝宗弘治十七年（1504），敬道擢福建乡试黄如金榜举人，初任山东曹县教谕。任上严厉刚毅，谨慎稳重，兴学育才，多有建树。明武宗正德九年（1514），敬道以荐擢广东河源县知县，莅事勤快，平易得民，筹资修建县署。时有贼酋廖和等占山为王，踞险倡乱，祸害百姓。敬道巧施谋略，佯传檄为招抚，暗中勒兵从间道出贼不意突袭之，贼患逐平。敬道决狱公平，民有李甲者，与博罗闾姓素仇，父病且死，乃密舁其父至闾所，冀旦夕绝命，中以奇祸。博罗人诣诉，敬道迹甲，甲惧遁逃，乃令里乡人交证其父状，白当道。后李父死，甲控诉，以诬抵罪，博罗人免株连苦也。郑县令秉公断案，赢得士民口碑。河源士民以其祖父郑杰尝为河源教谕，感郑氏有世德，遂合擢为郑氏世家，曰《儒林循吏二传》。敬道深入民间，走村串户、搜集河源史上掌故、参之故乘，亲手编修《河源县志》二册。

敬道在河源任上，结识正德乙亥（1515）官广东兴宁县知县祝允明，君子所见略同，自是交往情深、遂成莫逆。敬道尤为敬重这位吴中才子祝枝山的博学多识。祝允明，字希哲，明代苏州长州（今江苏苏州）人。允明生而枝指，故自号枝山，又号枝指生、枝山老樵等。《礼记·曲礼上》记载：“人生十年曰幼，学。”郑玄注：“名曰幼，时始可学也。”后人因此称十岁为“幼学之年”，十五岁是“志学之年”，二十岁是“弱冠之年”，三十岁是“而立之年”，四十岁是“不惑之年”，五十岁是“天命之年”，六十岁是“耳顺之年”，七十岁是“古稀之年”，八十岁或九十岁是“耄耋之年”，百岁是“期颐之年”。

枝山幼敏慧，五岁能作径尺字，九岁能诗。稍长，博览群书，尤工书法，篆、隶、楷、行、草皆精，名动海内。明孝宗弘治间（1488-1505）乡试中举人，历官广东兴宁县知县。时捕戮盗魁三十余人，邑以无警则专以文材自放者。其为代宗朝兵部尚书、入阁预机务、封武功伯徐有贞（字元玉）外孙，名士李应祯女婿。枝山工诗文，为吴中四才子之一，尤与苏州唐寅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枝山因厌恶礼法，行为不拘、好饮、不置产业。晚年颇穷困，至讨债者相随于后，却以自喜。祝枝山《读河源郑明府公牒有感》诗云：“读罢昌言耳目明，头风虽愈沸归情。海南潦倒江南客，强饭看君作太平。”

枝山于兴宁知县任内治绩有声，旋迁应天府（今南京）通判。考《怀星堂集》卷六文载：“莆田郑自修宰河源，故厚予。四月三日，舟过（河源）县城，君以诖误不在，子亦以文法行。一时风雨大作，小泊沙口而去，怅然怀君，口占一诗寄之。‘河源西郭夕阳过，不见美人将奈何？雷压船头蓬底坐，一时风雨乱风波。’”

其撰《六月廿四日河源柬郑尹自修》云：“贱迹考满，今始成行。殊当大乐，然竟乐少而慨多。唯公知之，必欲候谒。行色稍急，又此中情。忽忽一相对，亦安能了？公亦不恠，在两心悬照耳！《县志》二册附上，未能忘言者，悉伺后讯即解维矣！允明万罪万罪！”（按：《县志》即郑敬道所修《河源县志》）。

明正德十四年（1519），敬道引疾欲致仕归莆阳，枝山撰《河源尹郑侯旌奖政绩序》：“史家传人或累举其事，或独征一二端，而必言其性气，大致人建行立。政必自其中，主发之得其本外，可灼知多寡一而已矣！此史氏之法，余行四方，见君子便思亲之，往往辱先焉！怀义抱益盈吾怀焉！正德乙亥（1515）来长兴宁，获与知河源莆阳郑君、游君，始以公事一至敝邑。承颜色，接辞令，甚幸得君子为僚。居一二日，历受教与求治心、行己之方。若放论仕学、谟策、功用、礼乐、文翰、法度，权度古人，议其德行为低昂，每闳大精核，充充而来，甚幸得君子为友朋。既数离合，凡一见未始无新，益久益隆，殆有师道焉。益钦倾敬恭不敢懈，乃卒甚幸得君子为师云。侯宰邑仅二年，善政不可尽书，绩熙声翔，上官周闻。丙子六月，总镇尚书中丞陈公、总兵武定侯郭公、巡按侍御陈公檄藩省下之郡，独以其禽戮逋寇魁某事，功利皦然阔雄，令遣官假使持币，簪花被綵，羊酒到县，奖劳之。士民感悦动地，士能言又申之以贺庆，铺为文诗，更私列羊酒拜庭下，呼颂功德，以侈上泽恩。庠学师徐君某、钟君某，与凡邑属僚复扣予乞文言之。余曰：君政无独以剪盗，上官旌其一而百著千劝矣。百姓衣食，侯心德功利，与诸君与予所欲言，君亦无独祛害事，从上所举申其一，百可随焉。余欲尽称君善，又曷独是？势亦且因事为语，是故寻史家意云尔，知者其自得焉。若我郑河源君，则允君子之英，其何绩不英？群言中如谢进士，称君业实崇文奋武，省刑虚狱，缓贼禁奢，宣王德，谕民俗，时使节力诸件目最详，抑犹未究，予势既未可究，稍征引之。”

明世宗嘉靖初（1522），祝枝山谢病自南京通判欲归故里，行将别离，特邀好友敬道饯别，敬道为其畅叙郑氏家世门阀。俗云:“积薄为厚，积卑为高，故君子日孶孶以成辉。”枝山为撰《梁太府卿郑公湖山书堂铭》：“莆之郑自昭始，由永嘉南渡家而墓于邑之凤凰山。莆之学自昭之孙露始，庐昭之墓，因湖山之胜，作室其间，与弟庄、淑共学焉。是所谓湖山书堂，而露之季晜当时所谓南湖三先生者也，时在梁陈间。露官太府卿，庄中郎将，淑别驾，邦乘国志咸徵为其地之华重。今河源令敬道守其先泽甚谨，以诸先辈纪咏书堂者示允明，缀铭以归之。‘莆邑之阳，凤凰之冈。有斐君子，肯焉斯堂。舒涛泛翠，华岑叠苍，荪楣药疏，兰柱桂梁。策有我书，我绨我缃。音有我琴，我磬我钟。我有圣师、孔姬羲皇。我有嘉宾，颜曾（原文缺二字）忠基孝阶，义路礼防。水知山仁，日就月将。琳瑶在库，纹绣列房。霄凤览辉，雾豹含章。既鸿亦楼，亦骖以骧。流庆曷涯，积实接芳。秩秩河源，闬闳有亢。国宠方来，家善弥昌。文学矢诗，镵之勿忘。诏百文孙，日见尔墙……”（见《怀星堂集》卷九·古体）

敬道既归莆阳，“疏濯胸臆，澡雪精神，使之芳香皓洁，白不可污也。”莆阳与吴中长州，尽管两地远隔，但郑祝两人“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两人诗书往来无虚日。别后思念频，精诚梦寐知。如枝山寄赠《春夜怀郑河源》诗：“传里诗简两度过，河源君子近如何？甘棠昼永迷青野，芳杜春深覆绿波。两地颇同多枳棘，九州何处奏弦歌。唯应知己情难舍，早晚疏蹝入薜萝。”

再如其撰《答郑河源见赠》诗云：“腐芥终依虎魄灵，相逢莫道是云萍。因思旧雨来今雨，却喜文星是使星。榕叶作团风猎猎，桂花含晕雾冥冥。但教光彩长分照，万里何妨客紫溟。”其《次韵答河源郑侯见赠》诗云：“胸有灵丹熟九还，刀圭能驻世人颜。盘开苜蓿先生馔，书对神光学士山。席上令行椰酒急，袖中香散桂枝攀。英才满座霑时雨，莫信昌黎道鳄顽。”

祝枝山晚居吴中长州，勤于著述。《明史》艺文载：《祝氏集略》三十卷,《怀星堂集》三十卷、《小集》七卷。本传称其《诗文集》六十卷，他集著百余卷。清代大学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载:《祝氏集略》外，又有《金缕》《醉红》《窥帘》《畅哉》《掷果》《拂弦》《玉期》等集，今皆未见。此外尚有《前闻记》《读书笔记》《九朝野记》《江海歼渠记》《苏材小纂》等。祝氏所作骨力稍弱，虽未能深入堂奧，而风神清雋，含茹六朝，亦殊为超然拔俗也。

   如枝山《答郑河源敬道书》：得侍仪诲仅三岁，其间会晤数十，荷爱慕德如自平生。然使许时仅一二接颜面，为荷与慕固亦当如是如异。执事者虽一日三接，不能强合也，如是者区区衷素，无假颊牙矣。比承汗简，已略答报，亦必既辱洞亮之，已而肺膈翻复，累日不自休，故复欲申敷焉，而势须以书。大凡世人，莫不有志，志正邪慝，殊而皆自愿遂之。其为邪慝者，无论而为正而良，其负性布行，每恒难乎中庸，或务恢拓，至轩驰跌荡，其究圣人谓之狂，或颛揫敛至刻峭孤绝，其究圣人谓之狷。此皆自由其性知务从道而不得大中，然必将务达焉。

以至于遂有若仆者狂乎狷乎，每自揆量，亦每自贰且笑焉。夫中固不能凡临事，志未始不在开达，当是时自信甚笃，脱落防检，诚能等万有于一吷，乃遂敏厉于己酌而应乎。人要之不逆吾道与反吾志，其间小小移柱趋调，亦无必校期为之，而犹为成章云耳。或不吾亮吾巽忍至乎八九焉，而彼且遂事焉，终将并其志而迁之焉。于是则蒙顽之姿，必至于大校其事，可捐者捐去，不复望于同不可捐，则以死期之不敢诬也。由前之必为近乎狂后之捐，与期近乎狷，鄙夫之执葢，若是宠辱福祸诚不能计，然用是以贾祸特多焉，夫今之世何世哉，以是执也行乎，族且难况仕乎，州闾且难，况数千里外华尾蛮头之域乎哉!然而以迟莫之景，当百萃之役冒焉，往为之乌有倓焉、无故焉者，抑虽得眚不惊焉何也？由先识之矣。然而必为之者何也？以为人生穷通升沉，福与祸虽出乎人，无不枢筦于天于命也已。且若是者，固宜失之细人而得之君子，独求不逆我道，不反我志，不羞我心，不负我天，故冒焉。往为之如使君子且不容，则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即今使大戾贾祸如前云云，即死无惕容，夫何惧之有哉!然自顷蹈危塗，既蒙当世公卿贵贤大人熙温而援，上之霁晹之光，甘露之润，乔柯之烋，实谓至知殊遭矣。至于今之知与遭也，犹然而恨夫不肖之不足能以顺奉之也，奈何哉！奈何哉！

獠犷之俗，咸阳之鑑，发其蔀羚羊之角，摧其顽犹未革也，载可导而牵之乎！今日不屑固无事，凡所以回吾道，锢吾志，淹溷塗炭者，非上也，非下也，非天也，非人也，己之非己之，它也不即去而已矣。然其为不即去也，正以去不洞朗，更是逆道反志，故尔有如昨岁，事有累道若志者，即告去数数矣。其后事既散落无统，乃径还，已此非谩澜为罔人也（按：此为修志书事）。

嗟乎!郑君今之世大人君子满前，吾岂敢以己诬人哉，第古之待士也，因其材而笃焉，其志在成物；今之待士也，律万品而一之，握吾之律示尽吾之心，成否非所必也？吾蒙知焉遭焉，待而欲成之焉，感慕而已矣，曷其忘乎！且夫人之材品不齐，其亡乎此而获乎彼也，多不完故，有为者不可律于一，不可望于人。从吾所获而自成之，若是者古之人皆尔矣，又岂况于今乎？

某之于仕得不得未可知也，于文章间不敢言得期厉力，少少勉就，则亦可知也。今众贤诸友，繆见录取者，亦以其所为言语可见者采之耳。然是物乃日常酬答宾友请觅，今虽谓有数十百卷，非某之至也。愚者之少分颇得，自至者未之呈著也。今为执事呈之。故夫探理德之真，寻道器之秘，极人世之务，上引圣神，中准时宪，下惬烝人。以可立与为者，有《子通》五十五篇，括而韵之者，有《大游赋》一首。索赜隐贯异同，抽箧取宝指掌，向人窈邃纤忽，必有物焉者。有子征（原文缺二字）篇，衡铺昔今，直订是非，触意而语，随手而述，天人虫草，广大碎琐，索之而每得者，有子杂(原文缺二字)十卷。其他言理载事，尚有数种类，唯历世良史二三大家，其余虽瑕纇，不无要与近代暗涩局陋者大殊异，最是赵宋之牒，益甚肤鄙。其一，作者予夺取弃，见（原文缺二字）大同。其二，畏守太过，多笔寡削，通数百卷之猥穰，而首尾画一，宛然公移。其三，成于宋亡之后，势固有知之而不敢尽符。孔氏之道者，此则尤切介介于愚衷大不自量，而辄欲裁定之，顷已造端，中辍复久，今若遂置刀笔，长还丘林，毕志史业，斯文苟就，亦不谓千年无知己也。

此外英山秀水，幽垌祕壑，壶觞丝竹，谁其夺之？伏惟执事高朗杰立，古人为徒，才志德学，皆非蹇蹶者所望。昨日同役于潮，虽非共事，大帅略同，此独坐時然耳。譬之玉石同炎，萧兰并霜，尘世常态，何足挂言。然执事籋云之驾，理岂有可柅者，超然遐骧，为知者吐气，毋为似钝者，不能力为所为，以谐人所望，而更圣圣乎！人不望者。而劳力困瘁，烦以自苦焉，以为时群嗤，允明再拜。（见祝允明《怀星堂集》卷十三·书牍）

俗云:“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如是者河源郑敬道也。正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