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厦门。今年的秋天显得格外地有调子。连云不知夏去，一晴方觉秋深，却道是秋深而未深——正所谓“天意从来高难问”。那天，从厦门大学颂恩楼办公室北望五老峰和南普陀，梵音深满，清润尘心。

都说秋天适合思念，适合见面，其实秋天更适合品茶。厦门大学一位对于茶叶颇有研究的博士，竟然把整个茶席搬到我的住处。喝的是母树大红袍遗传最近的一个分支——“北斗”，用的是五老峰的水。“北斗”一入口便是惊艳，暗香幽幽，滋味甘爽，冲了十几道水，回甘持久，“岩韵”始终不落。

从博士那里得知，1953年至1955年，毕业于安徽大学茶叶专业的陈椽教授的得意弟子姚月明，随叶鸣高、陈书省两位茶叶专家在武夷山进行武夷名枞调查。某次乘天心庙管大红袍母树的和尚去吃饭的空隙，从九龙窠大红袍母树剪了几根枝条，扦插在福建崇安茶科所的茶试验园，培植存活两棵，当代茶圣吴觉农先生分别命名为：“北斗一号”和“北斗二号”。

1958年，武夷山修建机场，这两棵珍贵茶树不幸被铲除。后来，姚月明离开茶科所，下放到崇安农村种水稻。但他偷偷利用空闲时间培育大红袍，多次上北斗峰和九龙窠剪枝，成活了三株，培育成功后一直沿用吴觉农先生当初的命名“北斗一号”，而九龙窠的则称为“北斗二号”。

茶与秋，有着怎样的色彩和味觉碰撞，其实是很难品出来的。喝着喝着，我就想写这样的一句诗：

我无法搬动岁月

只能用一盏茶

把我停泊在秋天里

佛经里有句话：“歇即菩提。”此刻我想说的是：茶即菩提，感觉即体验。“北斗”带给我的体验就是：人世纷扰，日常的一切事态既让人觉得有满心的不舍，又让人憬悟大地皆是蒲团，皆是菩提。世间任何有缘的接引，都是天机涵养。就像这品茶，既可凝神静虑，亦可会心领略，它们都有契心之处。社会学家鲍尔莱曾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明白每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99%的事情，对于别人而言毫无意义。”对我们来说，管他呢，乖乖吃茶去就好。恩施土家族有一首著名民歌《六口茶》就这样唱道：“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

在秋天里，特别是在厦门的秋天，喝茶的体验更是应了佛经的那句话：“歇即菩提。”

某一日，与友人聊天，忽然就谈起苏轼说过的一句话：“着力即差。”公元1101年，苏轼病重卧床，生命垂危，他的好友维琳和尚在他耳边大声说：“端明宜勿忘西方。”——东坡，你不要忘记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事。

东坡说：“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那个地方究竟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此中不应用力。

另一位好友则在边上附和道：“固先生平时践履，至此更需着力。”——先生平时践行佛法，这个时候更要努力啊。

这时，东坡用微弱的声音回答：“着力即差。”说完便与世长辞，享年66岁。

“着力即差”成了东坡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它并不是说努力就不好，而是努力只比不努力好了那么一点点——见好就收最好。

“着力即差”四个字，让人想起苏东坡的一个故事。有一次东坡跑步锻炼，跑到中途，甚觉疲累，他却仍然鞭策自己一定要坚持到底。可恍惚之间，有一念头突然闪过：“为什么非要坚持，把自己搞得太累，难道就是为了到达终点？”于是他歇下来，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这一“歇”，还真是应了“歇即菩提”的禅意。

人的念头就像品茶，喝到一泡好茶，舌根就被缠住，就贪恋，就放不下，就觉得其他茶不过尔尔。儒家有言在先：“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有好茶喝的时候，你就尽管喝；没有好茶，也自有它的喝法。只要怀着“茶即菩提”的心态，当一切了无挂碍，随情随性，心就没有波澜。所以说，“着力即差”与“歇即菩提”，堪称妙悟。那一年中秋过后，弘一走到了婆娑世界的尽头，没入永恒。他说他不过是“去去就来”，结果他来了么？没有。他找到一个超升的宗教境界，轻如一声叹息般划过世间，现于残梦。他“歇息”去了，不着力继续活下去，圆满实践了“歇即菩提”。

喝着“北斗”，心在何处？喝不到母树大红袍，就喝它最接近的分支；喝不到“北斗”，就喝其他——此心可得亦不可得。

《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三心不可得——原来我们的心，要么在对过去事的追忆上，要么在对未来事的焦虑上，要么在对现在事的担心上，所有的念头全沉浸在对过去、未来和现在的想象当中，哪里还能专注当下、活在当下？

所以，还得要好好喝茶。喝在当下，就是活在当下，何必一定要去向往那些不可得的母树大红袍？有好茶就喝，没好茶就喝其他的；倘若揪住所钟情的好茶不放，可能就会回想一次，难过一次，眼前的茶一口也喝不下。

其实，武夷山的好茶还有很多，不止“北斗”一种。此文借“北斗”说事，不过是举一个例子而已。“人间草木太匆匆”，茶有万千幻境，用心喝茶，心静如不动——心生，一切法生，一切茶境生；心灭，一切法灭，一切茶境灭——茶的一切生灭，都是人间草木的缘起，都对应得上我们的认知。

2023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