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不期然而然地在网上见到麦乳精,觉得十分诧异。立刻订购一罐,两天就送到了。这玩意儿多少年未见,依然是一大圆罐,印装质量比以前有很大提高。
女儿小时候多半是被它喂大的,呀呀学语时,她肚子一饿,就指着那个大圆罐。有时候逗她,拿一根筷子,插进罐里,沾了一些放进她嘴里,她就啧啧个不停,然后就再要。那个时候谁家来了客人,不是泡茶接待,而是掏出两勺麦乳精,冲着开水递给客人——有麦乳精的家庭给人的感觉是殷实。
想起那个时候还有一种称之为“的确良”的布料,挺括而透明,穿着它招摇过市多少显示了一种身份,岂不知那种做成衬衣的半透明的物件里面,贴身的背心或者胸罩会不时地闪现出来。
如果在的确良衬衫口袋里再放入两张十元的票子(当时的十元钱还是很大的),踱入某个百货商场,挑了几样东西,从容不迫地把那两张十元票子掏出,“啪”的一声拍到柜台上,边上的顾客以及售货员立马眼睛一亮。这种行为多半是那种微微发胖的中年人干的——皇城根下的男人会高谈阔论,西安男人会扯历史,广州男人会不断“洗洗洗”地说话,福州的中年男人却是挺着肚子,摇着蒲扇,迈着八方步,举止审慎,逶迤在南后街、上下杭或茶亭一带。那么,花钱大方的是哪里的男人呢?
有一次在街头,看到一位中年人手里抱着一罐类似麦乳精的物品,心智秀哉,招摇而过。那副意得志满的神情对他来说一定是一种快乐,并且还可能硌痛一些人。
女儿两岁多一点,我带队去一个县扶贫支教。临行前,妻子为我买了几盒“太阳神”口服液。服用那玩意儿还真是麻烦,拿个适配的小砂轮往类似针剂玻璃瓶一刮,才能掰断。有次差点就划破了手指。我至今记得当时电视里播放的“太阳神”广告:“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在那个县喝了几盒“太阳神”,每天太阳照常升起,也不见得如何如何。后来干脆就带了两大罐麦乳精去,觉得比口服液好喝多了。
麦乳精的复出让人感到意外,不由得就想起保健品。这些年,保健品似乎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谁都想每天精力旺盛,神采奕奕——难道是保健品所能赋予的?据说某位教授收到一女生送来的一盒保健品——鹿鞭,想了大半天,两眼放电般在书房里逡巡,还是无处安放,就干脆原封不动地扔进楼下垃圾箱。一位倒垃圾的老师捡到,十分肯定地想只有那位教授会有此物,又把它给送回来了。这次是教授夫人开门接收,有些警觉,但什么也没说,直接就放在教授的书桌上,像流星般悠然滑行而过。教授回到书房,呆呆看着“失而复得”的礼物,表情多少有些凄苦。这种“藏不住的礼物”,还真是难为了教授——如此并不烂熟的情节怎么就发生在他的日常叙事学里?在三尺讲台上鼓着三寸不烂之舌叱咤风云的教授见多识广,任凭啥都不会轻易滑出他的叙事边界,却偏偏在“鹿鞭”这玩意儿上面消耗了大量的智慧和精力——你说他该回头是岸,还是轻轻地回眸一笑?
麦乳精不是保健品,它就是一种固体饮料。那晚,几位朋友来家喝茶聊天,看到那一罐麦乳精,一个个神情突然活跃了起来:“现在居然还有生产麦乳精?”“好古老的回忆”“还以为早就退出江湖了”“好怀念呀,小时候吃过”……我则追问了自己一句:什么是“麦乳精的感觉”?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产生了一种感觉:温情地回忆麦乳精也许是我辈人生经历中有趣的潮汐。曾经流行过一个词——佛系。据说这种人风轻云淡,与世无争。那么,面对“复出”的麦乳精,他们会不会也有恍若隔世的落寞的表情?
对于“表情”,我一直怀有戒备心理。现在手机里表情越来越多,甚至可以自己制造表情包。虽然我没有看到这个麦乳精有什么广告或表情,但严重的怀旧心理似乎让人们一时安静不下来。网络空间,我们正在“生活在别处”,一切都在改造我们的生计。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如此地怀念麦乳精。否则,就得生活在那个手机的魔幻之域或网络虚拟空间里。某一日,参加一个视频会议,忘了在电脑上安装会议软件,我就急急忙忙安装了一个,居然是个垃圾,一堆流氓软件纷纷跳出来。我抓起鼠标狠狠地逐一卸载。突然,界面上跳出一句:“你不要我了?”一个掩面而泣的小孩的动画,把我吓了一跳,鼠标于是停在了那里。
其实,麦乳精还是麦乳精,用不着这么多无畏的联想。现在的情形已经不同于那个年代了,喝杯麦乳精就会怎么样。魏晋南北朝时的豪门名士,多服一种叫“寒食散”的石药,易发热,皆称石发。石药很贵,但有毒,所谓“魏晋风度”“名士风流”服石药,就应了那句老话——无“毒”不丈夫。所以时人多以服石药作为富贵的象征,甚至有人假装服石药毒性发作来表示自己的富有身份。某一日,一人卧在街头,貌似发热,众人围观,他说:“我乃石发。”问:“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答道:“昨日买米,发现米中有石,将它吃了,今天便石发。”众人大笑。
这罐麦乳精我还没喝。我想,喝上后会不会也来个“石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