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厚

夏天最怕停电，电视无法看，电脑无法玩，整个人空虚到就像被掏空了。到了晚上，没有了电灯，到处黑洞洞的，让人无所适从。其实这个时候不妨走出去，到河边坐一坐，三四十年前没有电灯的夏夜，便穿越而来。

我的老家房屋在离村子一两百米的田洋上，东南北三面是千顷碧绿的南洋平原。夏夜有月则光华如水，无月则星河灿烂，总不缺凉风习习，从几里外拂过南洋平原款款吹来。童年时代，一到夏夜，我们总会在门前砖埕上，摆一张小木桌，家人围坐一起，在凉风中吃晚饭配田螺，一边聊天，是田园之乐的极致。饭后坐在竹床凳上，和爸妈或兄弟姐妹拍手唱童谣：“道一糕，道一饼，我分桃，你分饼。桃红红，饼生虫……”“一把米粉煮七瓯，媳妇边吃边呼叨……”。或者是堂兄弟姐妹们一起玩“兵丁捉土匪”或捉迷藏的游戏，直至各家父母呼唤睡觉才不情不愿地进屋。

及至七八岁，转为兴趣捉蜻蜓。蜻蜓视觉特好，你聚精会神蹑手蹑脚挨近，心想这回抓到它万无一失，待你食指拇指合拢的瞬间，蜻蜓已然不知去向。还来不及知道是怎么回事，祖父的鸡毛掸柄已经雨点般落到屁股上，“我叫你们再出来晒太阳！”有时候趁祖父外出，难得捉到一只蜻蜓，在尾巴上系上一条线，可以和它说话，让它咬苍蝇，也可以让它在空中飞着，跟放风筝一样，玩得津津有味。一个偶然机会，发现夏夜屋后竹子叶子上会栖息着很多蜻蜓，而且你去抓时它们傻傻地毫无提防，一回可以抓十几二十只，用瓶子装起来玩。试过几次，发现蜻蜓多了反而不好玩了，于是懂得凡事并非越多越好，物以稀为贵。

夏天夜里，家门口砖埕上不时会看到一种人们称之为“火淬（本地话与‘市’字同音）”的昆虫，近2公分长，背部红色和黑色相间。孩提时代，我经常把水滴在“火淬”的背部，“火淬”就会突然如热铁淬水时冒烟发声。有一回，看到“火淬”，一时拿不到水，我就跪在砖埕上，俯下身子，在离“火淬”大约3公分的高度，嘴巴对准“火淬”，吐了一口唾液，突然“噗”的一声，冒起一阵白烟直冲我的嘴唇四周！又痛又痒，非痛非痒的火辣辣感觉持续了一两个小时。几年后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以为“火淬”就是鲁迅笔下的放屁虫。退休后，我从百度里搜到斑蝥图片，发现“火淬”就是斑蝥。然而，现在老家“火淬”似乎是灭绝了。

小时候，夏天晚上看月亮，心里有很多的为什么。那时，我经常听到祖父和长辈们讲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杵药的故事。十岁后，我开始对天空中的天河和星星感兴趣，从而认识了牛郎织女星，祖母、母亲、婶婶、堂嫂们经常说“牛郎一直甩，织女三角拐”。牛郎星比较亮，和两边的星组成一条直线，说是牛郎挑着一对儿女去追织女。织女星更亮，和另外两颗星星组成一个近似等边三角形。织女星的附近还有一堆星星组成一个菱形状，那是织女织布的梭子。此外，南天上有三颗星星，中间一颗挑着，两边一颗高一颗低，高低随季节变化而变化，春夏东边的“海”星比西边的“山”星低，秋冬则反之，女人们叫它们为“担山担海”三星。它们的附近有两颗一大一小，一闪一闪的非常亲密的星星叫“小姑嫂踏车”。

有一个夏夜，姑父住在我们家，教我和堂兄弟姐妹以天河为界，认识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北极星；还有傍晚西方天空上很明亮的长庚星，其实它就是早晨天空中的启明星，即行星之一的金星。几年后，我在初中语文《宇宙里有什么》里读到“秋愈深，它（指银河）越过我们头顶的时间就愈早”，心里纳闷是什么意思，作者语焉不详。后来我猜想，应该是东北西南走向的银河向北越过我们头顶的时间越早。现在天还没有黑，电灯就灿烂如白昼，明月失色，我们几乎都感受不到星星和银河的存在了，遑论它们如何运行。

听我伯父讲雍正和年羹尧的故事，听叔父唱莆仙戏《梁山伯和祝英台》，讲银心（祝英台的丫鬟）和士九（梁山伯的书童）的故事，听父亲讲古代中医治病的故事，我总是沉浸在夏夜月明星稀的美好之中忘乎所以。后来，我还在夏夜明月之中，自学吹笛子，虽然无法渐入佳境，却也自得其乐。无月的夏夜，听着一位叫阿梧的年轻人悠扬的笛声，仰望星空，想象着浩淼无垠的宇宙，幻想把天幕捅破后外面又是什么东西，由此联想到个人如渺小的尘埃。这种遐思体验之后上床睡觉，昏昏睡去时总感觉身体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宇宙之中。

长大之后，身在异乡野外，有月无月，夏夜都充满了乡思。有一年初夏，我在山区打木工。晚上一个人坐在东家阳台上望月，山谷对面的山峰在月光下是黛色的，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穿着单衣有点冷，孤单之中我想起了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母亲、妻子和女儿。这个时候，我忽然悟出：所谓故乡，就是母亲、妻子和孩子。不然为什么故乡的代词是她而不是他呢？所以我特别喜欢杜甫的《月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夏夜能够清心，使得乡情、亲情、爱情更浓更纯！

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按节令农耕，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待到有了油灯、蜡烛，便挑灯秉烛夜读，有了电和各种电器，我们更加不暇自顾。原来多了一份选择，便少却一份自由。谋生忙碌，人事纷纭，让我们走进没有电灯的夏夜，返璞归真，接受大自然给我们的美好馈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