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1972年春季至1974年夏季,我在仙游一所中学读高中。一位从福建医学院(现为福建医科大学)下放的寄生虫学蔡教授教我们语文,同学们喜欢听他的课,是因为他上课时喜欢讲故事。当然,故事并不是漫无边际的,而是结合课文实际,伸延开去。
蔡教授的知识量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揣摩那些东西是哪来的。直到有一次下课后把作文本交给他时,我才发现他那简陋的卧室里堆满了书。我随便挑了本《青年近卫军》,向教授拿回来读了两个晚上。
当时有人觉得一位医学教授那样教语文是不着边际的,漫天飞舞地讲故事,还能讲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其实,中学时代我最好的作文都是在那时产生的,以至于本来想读理科的想法一下就被颠覆了过来,开始玩文学了。直到今天,这位跨界于语文教学的教授,对我的影响仍然很大。教授的书法很好,那个时候,他给我开小灶,每天让我临摹一张纸,由他一笔一划作了点评。只是生来愚钝,仅学了个皮毛,如今一提起毛笔就手抖,觉得很是愧对老师。
高中毕业我回到了乡下,蔡教授也回到了福建医科大学。及至我上了厦门大学,他还跟我通信联系,嘱我继续练好书法。我真是辜负了老师,在厦门大学时除了抄写板报,几乎没提过毛笔,至今想起来都心有惴惴。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不知什么原因就跟蔡教授断了联系。许多年以后,无意间认识了一位朋友,言谈之间,才知道他原来就是蔡教授的公子。这个世界真是太小太小了。问了下,蔡教授已于十年前驾鹤归西。那次言谈,我的记忆就如越冬的枯草一般甦生过来,一切如在目前。
如果说一生中有几位难忘的老师,蔡教授一定是其中的一位。他虽然不是我的选择,但他绝对是我冥冥之中的“选择”。
选择老师一定是人生的关键。当然,读书时的老师你是别无选择。如果老师是三脚猫功夫,你怎么成才?人的一生除了上学,还可能要拜许多的老师。郭靖拜了七个老师,杨康就拜了一个,结果打架时杨康就把郭靖打哭了。因为郭靖选的老师是“江南七怪”。“江南七怪”的老大柯镇恶——金庸笔下写得最有意思的那个瞎子,号称最牛的家伙,打架却是从来没赢过。柯大侠只要一出场,永远都是那一句:“狗贼拿命来!”一秒钟之后再来第二句:“要杀就杀,无需多言!”第三句话更狠,狠到简直让人不能理解,每次都对他的六个兄弟说:“等会看我眼色行事!”这个瞎子,他还有什么眼色?他的那班兄弟为什么每次打架都输,原来都在等他的眼色呢。你说郭靖拜这样的老师他能成功么?一直到最后,郭靖重新选择了黄蓉,黄蓉帮他找了个老师洪七公,只教了他一招“降龙十八掌”,郭靖从此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选对老师是极其重要的。
时下十分时髦的一个词叫“乘风破浪”,乃是《乘风破浪的姐姐》这档节目引起的。其实,我们人生中的每一位老师,都是在前面为我们劈波斩浪,让我们去“乘风破浪”的。我的朋友汪晖写过一篇追忆他的博士导师唐弢先生的文章《“火湖”在前》,其中写道:“我知道,对于死,先生是坦然的。他说过,我做得太少,也太贫乏了,如果灵魂必须受审,我便是自己灵魂的审判者,‘火湖’在前,我将毫不迟疑地纵身跳下去,而将一块干净的白地留给后人。”
“火湖”是圣经里的一个词,唐弢先生告诉汪晖:“灵魂受审时的规则:若有人名字没记在生命册上,他就被扔在火湖里。现在,火湖就在眼前,可是我们的名字呢?题在生命册上了吗?”汪晖不无深情地写下:“六十余年来,那‘火湖’总在面前,烈焰在他前后激荡,他怎能那样静穆地在生命册上从容刻写他的名字呢?”
唐弢终于是鲁迅的弟子,而汪晖也终于是唐弢的弟子。“火湖”在前,世间万物轮回,一切都在“明暗之间”。但无论如何,老师一定是教会我们怎样把名字写入生命册里的,否则你就被扔进“火湖”里。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描述许怀中教授的文章《你是我们的影》,他既是我的大学老师,也是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的编辑,从此奠定了我此后的学术道路。1975年底,我参加了《福建文艺》(现为《福建文学》)的一个创作培训班,指导我创作第一篇小说的编辑老师,就是著名散文家郭风先生。这两位先生以及中学教我们语文的蔡教授,都是莆仙人,由于他们的悉心指导,让我多少能在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两条轨道上交叉行进。至少我认为,他们带着我把名字写入了生命册,而没有被抛入“火湖”。
“火湖”在前,老师们都是毫不迟疑地纵身跳下去,而将干净的白地留给了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