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
初秋的早晨,我回想与至爱长辈的三场缘分,脑海自然而然浮起了“人生自古伤离别”的千古悲凉。
仔细想来,人生的难解之缘,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了我们命定的父母,也安排了我与姥姥的祖孙缘,这些因缘生发于童稚时代,携手于成长经历,牵连于生命途程,以血脉基因和言传身教影响了我的性格、情感、喜好、思维、言行,在漫漫人生行旅中,他们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打开记忆之门,我与父亲的缘分最为遥远,上幼儿园时他便撒手西行了。人们都说,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紧密相连,市井之家如社会细胞……在那个急剧变幻的年代,作为学生转型的工商业者,父亲的儒柔性格与培养弟妹、维持生计的家族重负,形成剧烈冲突。当年我家租用药店的底层是铺面,上层是药仓,药品输送就从楼板中间的天井吊上吊下。我想,他的心绪大概也在当年的暴风骤雨中吊上吊下吧!其早逝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由于太过年小,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是断续的,有点像电影蒙太奇镜头:他出差购药打理药店,骑在其肩膀上看民俗游行,跟着姥姥为他送午餐,有天早晨唤他起床不应,一药店员工抱着我走在纸钱飘飞的送葬队前,清明节父亲墓旁芳草萋萋……两年后,荔城安福村山坡开辟万亩果场,父亲的坟墓荡然无存,些许骨殖也没留下。他只留下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毕业照,一张是沉思照。当下,这种沉思也传染给凝神注视他的我。
人生自古伤离别,最令我伤情伤感的,是告别姥姥的悲痛和难舍了。我一出世便与姥姥结下难解亲缘。自此,外孙的成长成为她的生活轴心,暑热怕我被蚊子叮咬,天冷怕我受寒冻着,我去理发她也要领着直至上初中。有年暑假,街道组织学生下乡支援农民割稻,我双腿被稻禾刮擦留下一道道伤痕,夜半睡梦中觉得凉丝丝好舒服,睁眼看去,原来是姥姥在细心地帮我涂抹清凉油呢!
由于家道中落,母亲在外工作,姥姥既当爹又当娘,还为维持清贫之家费尽心力,平日里揽来手工活儿,靠给人家当小工,出力流汗赚些零钱贴补家用。那时,每户下指标,患老关节炎的她怕出资,便自己下河去筛挑铁砂。那个年代,为让我们不至饿着,她挑来泥土在院子里种菜,自己吃糠嚥叶以至水肿。后来我上山下乡,她就三番五次寄来猪油、炸豆腐等给我疗饥。她自己,往往一个几分钱的小糠饼就可打发一餐。
1989年,我的事业稍有起步,操劳一生的姥姥却病了,我想,那肠道病是她长期忍饥受饿吃粗劣食物酿成的,辗转两次住院后,最终无力回天。姥姥的临终愿望是土葬,但这个心愿终未达成,我们悲伤之上又添愧疚。更伤心的是,姥姥多次念叨的养子,在她离世后才回家寻亲,阴差阳错连一面也未见着,母子俩只能在梦中相会了。那天,香港舅舅一步一喘地爬上东风陵园,面对的只有灰白的墓碑,不禁涕泪交流。
唉,姥姥的一生犹如她年轻时的挑夫生涯,长路弯弯何其坎坷,肩负的全是悲凉,对子孙她也只有担心和付出,无私无怨不求回报。但面对人生的种种不如意,她却以生存的大勇和爱心顽强地跋涉到85岁,跋涉出不向贫困低头的不屈不挠。作为我心中当之无愧的“佛婆”,她离去的忧伤如大山般压在心头,这些年来,我把她的遗照供奉于书房,每天虔心面对,汲取生活的勇气和韧性。
是啊,红尘繁嚣,诸事纷扰,时间就像筛子,筛掉了拉拉杂杂许多人事。有些东西却沉甸甸地挂在心头,永远也放不下丢不开,这便是缘分了。夜半沉思,我与母亲的缘分最长,大半辈子里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
我孩童时代的秋天,她坐在楼窗前织全家人的毛衣,一个个织眼既整齐又漂亮。
清明节,第一次去为父亲上坟,哭肿了眼的她在田埂边为我捉了一只蚂蚱。
夏日里,她千方百计从山区捎来一只烤干的野山羊蹄,给姥姥炖药治关节炎。
一个秋日下午,她带我抄小路步行去沿海卫生院上班,为节省车费,整整走了四个小时。
我去云庄卫生所探母,朴实的乡亲们呼啦啦提来了14海碗荷包面,把整张桌子都摆满了,平头百姓相濡以沫的情意没齿难忘……
艰难时世,清贫之家生计维艰,全赖母亲的存在而不至崩塌,她却因夫家原因,要默默忍受社会上的白眼,忍受生涯中那么多悲怆,以骨子里的担当和牺牲换来儿女的宁馨。我不敢想象,要是母亲早年撒手,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是心灵的离乱,还是漂萍般无依!她晚年得了不治之症,我深感生活对她太过残酷。她与病魔搏斗的18年,是与命运抗争的18年,也是我们担惊受怕的18年。她的离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对儿孙而言却是深及灵魂的创伤。
人生时难别亦难。父亲早年的离别,给了我关于死亡的启蒙教育。伤别姥姥是在秋风萧瑟之际,老人家以凄凉的一生,教给我们直面生活的态度,面对困厄的坚强。母亲生于春节也逝于春节,尽管她容颜姣好,命运却难得静美,生涯也欠缺鲜花的笑脸,老天爷为了弥补她,以洁白的康乃馨为她送行,从尘世依依铺展到了天国。
生命流传,命运无常,作为我最重要的人生背景,父亲、外婆、母亲相继离去,带走了回不去的曾经,带走了再也不能贴近的亲情,枯黄的乡愁已经无处可寄!我深刻地意识到,我虽然还是我,但已不再是领受呵护的那个我了,在排队远行的队伍里,我又挤进了一大截,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宿命吧!
人生岁暮,都面临死亡的残酷命题,是躺在病床上恋恋不舍,是托尔斯泰式地走向茫茫风雪,还是如弘一法师般“悲欣交集”,各自经历识见不同,所思所想也大相径庭。前几年,一位知交文友离去,殡仪馆告别仪式上,我突兀地见到一位生疏文友,默默地参与了整个过程。待到次年这位文友也去世,我方才恍然大悟,他那时特意去参加追悼,是提前去体验人生的谢幕,他知道自个行将“出发”,以准“远行者”的身份置身那种悲切氛围,他要衡量人类个体的生命价值,领受一种情感牵连和心灵抚慰。
世海苍茫,天地恒远。认真来说,生死交流和天人沟通自古就有,形式也多种多样。我国一些民族和地区,有中元节放河灯的传统,寄托对逝去亲人的追念。那年夏夜在湘西凤凰陀江上,我也虔诚地点上蜡烛,漂放了三盏荷花灯,看着它们随波逐流,消逝于波光粼粼的暗河,寄去对远别长辈的祝福。我想,生命的洪流滔滔向前,任谁也不能超脱生死,那么“人生自古伤离别”,当是人间意义的难以释怀。从天地宇宙的大视野想开来看,长辈亲人远行所去的地方,也是你将去的所在,人生的离别只是暂时的,往生的相会、灵魂的团聚将是永恒的。
故以,不妨点亮一盏心灯,让它飘向天上银河,对远行的亲人们道声:“走好,珍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