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南方周末》2024新年献词第一句就是：“2024年的第一束阳光正在深处积蓄。”元旦，刚好就在周一。

周一到周五，除了双休日，就算是上班族和上学族的时间了。有个词叫“周而复始”，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文子·自然》曰：“十二月运行，周而复始。”宇宙法则，地球转了一圈又一圈，一次又一次地循环，沿着永恒的轨道周而复始地运行。在这里，“周而复始”表达的是漫长的永恒循环，循环的周期总是回到原点。

其实，每一个星期也是一次循环。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一直对周一到周五有一种特别的感触。1979年，我还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就读，改革开放的大门刚刚打开，一些中外名著逐渐复苏重印。有个星期天，我信步踱到厦大西门沙坡尾的厦港书店，突然见到重印的巴金的《家》上架，喜不自胜。店员说：“这本书只进两册，一册已经给图书馆了，一册必须留店。”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卖给我。第二天周一，吃完中饭，我又跑到这家书店，都快磨破嘴皮了，还是不肯卖。心想，我就一天天过去磨，看你还卖不卖！于是，从周二到周四，我每天都去这家书店，店员依旧是铁石心肠。没料想，周五再去时，刚走进店里，店员一眼就看到我，没等我开口，他立马就说：“拿去吧，卖给你了。”我怀揣这本书，就差给他鞠个躬了。当时觉得，周一到周五，真是个从失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日子。

周一到周五，一定是天地阴阳在冥冥之中的神秘安排。就像天道运行，生生不息，如环无端，以终为始。世间种种，乃周而复始；自有其时，亦周而复始；循序而行，皆周而复始。当然，在这样一个循环中，有幸运的事，也可能遇到一些不尽如人意之事，那自然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当年在厦门大学读到快毕业了，突然牙疼发作，咧着嘴去厦大医院看医生。牙科医生撬开嘴一看，说是蛀牙，得把蛀的部分“车”掉再补。我一看那“车床”，吓得两脚直哆嗦，浑身发冷。医生说不会疼的，一天“车”掉一点。于是从周一到周四，每天上午上完两节课，课间操期间就往医院跑。到了周四，我问医生还要再“车”吗？他说还得一次。周五上午头两节是公共课，就逃课再奔赴牙科“刑场”。结果那个医生的一句话，差点让我举起拳头就想往他脸上砸去。他说，哎哟，昨日“车”得太大，现在补不了了，只能拔掉。我恨不得拿起钳子就往他嘴里戳进去，直接把他那一嘴好牙给敲掉。

这个周一到周五，让我天天牙疼，天天焦急，天天巴望着牙齿好起来。结果，只能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如同陷阱一般窟窿的大牙，心生十万吨懊恼。对如此庸医投诉无门，只好忍气吞声，抓起一本闲书就看。看着看着，顺手就自嘲了两句：“周一到周五，牙齿很辛苦；牙齿‘车’坏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直至今天，每每想起此事，都会觉得悻悻然。西贝《路人》里有一句：“风虽大，都绕过我的灵魂。”那么牙齿呢？它绕过了那个周一到周四，却没有绕过周五。周一到周五，就像一个永远装不满水的毕达哥拉斯杯子；如果说灵魂就是一个循环的世界，那么这个循环就是一道毕达哥拉斯的轮回。

加拿大心理学家、麦吉尔大学教授德比·莫斯考维茨曾做过一个有趣的研究，根据人一周的行为规律画出了一幅一周工作节律图。她认为，人的一周是有规律性的：周一到周五，工作节律大不相同，一周的前半部，人的精力旺盛，态度和行为比较激进；一周的后半部，人的精力逐渐下降，却也更易通融。

这指的是人在周一到周五的心理节律。而在一般的时间节律上，人的思维和心理活动就会随着事件的运行而不断产生某种期待情绪。那一年我从福州飞北京再飞伦敦，托运的行李在福州时就被忘了挂上条子，几经波折，在我抵达伦敦的次日才被送到希思罗机场。因为第一天行李没到，当天晚上无法更衣，直等到第二天晚上，在打开行李箱之后，我把那几套内衣按照从周一到周五的次序，一字儿排开放在床上，像欣赏战利品似的，凝视了半天，觉得这些普普通通的衣服，顿时变得异常可爱。

周一到周五，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有人读了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我想到周围的打工人，周一到周五上班，周一到周六上班，甚至，周一到周日上班，没错，越是残酷，越是隐忍。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每天除了工作没有其他时间的人，真的很能忍受这一切，好像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这样。

这里说的就是如今人们经常提到的“卷”的问题。西西弗周一推着巨石上山，周五到达了山顶；下周一，巨石又滚落到山脚，他又推着上山，如此周而复始。其实，西西弗是有意义的，因为他做了一项伟大的事业。而我们呢？我们从周一到周五呢？在“卷”的背景之下，我想我们似乎是失去了思考“卷”的价值。在现代社会里，如果不去超越或绕过某些荒诞，如果缺乏平和与有趣，如果失去一定的价值取向，我们还怎么去支撑从周一到周五的正向的循环重复？

当然，加缪思考的是对抗自杀的问题，如同当年鲁迅思考的是“反抗绝望”的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怎么“卷”，都不能用这种“卷”去掩盖某些幸福的观念。其实，“卷”和幸福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既分不开，也绕不开，需要用内心去平衡。为什么会感到不幸福呢？因为从周一到周五，我们那些幸福的观念或者概念无端地被“卷”给遮蔽了。这也正是哲学家傅佩荣在《哲学与人生》里所指出的：“概念也有缺点，因为它彰显多少就遮蔽多少。”

所以，还是得去相信加缪在《西西弗神话》自序里说过的一段话：

即便在虚无主义的局限下，仍可找到超越虚无的方式。在此后的所有写作中，我一直尝试追求这种超越。虽然《西西弗神话》讨论的是死亡问题，归纳起来，却成为我在这片荒漠之中活着和创作的明晰理由。

显然，周一到周五，即便是一种毕达哥拉斯循环，我们仍然可以找到超越自己的方式，选择做最值得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