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在大学里工作,最为惬意的是听到上课和下课的钟声。尤其在厦门大学,当钟声伴随着五老峰的风鸣和大海的涛声阵阵袭来时,我一下子就回到了大学时代。金声玉振,那是怎样的一列铿锵有力、穿云裂石的钟声,又是怎样的穿透心灵、盈盈于耳。
现在很多学校都不用敲钟了,用电铃。电子那玩意儿比不上钟声的浑厚、深沉和洪亮。厦门大学至今保留着人工敲钟上下课的传统,敲钟人每天要敲19次钟,精确到秒,提醒学生起床、上课、下课。敲钟也有讲究,比如起床钟要敲得久,但不能急,以保证叫醒学生而不是惊醒。钟楼位于建南大会堂楼顶小天台上,300多斤的黑色铁钟挂在棚子下,当中悬着一个敲钟的大铁球。大会堂管理员黄坤贤和胡桂鑫夫妇,他们同时是厦大的敲钟人,每天都要接受19次的时间考验。很难想象,一所立志要“走进世界”的大学,至今还保留着人工敲钟上下课的传统。
根据历史记载,厦大的钟声已经响了103年了,最早的大钟是校主陈嘉庚先生于1919年在老家集美打造而成的。即使抗战时期,厦大迁到长汀,也没有忘记把那口钟带到那里。
在钟声响起前的几分钟,敲钟人胡桂鑫已经在天台等候了,她戴上耳塞,抓住钟绳,然后盯着闹钟。当秒针与数字12重合时,她迅速而有力地一拉钟绳,深沉而又充满节奏的钟声顿时响彻校园。人们对敲钟人的印象,至今都还停留在《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身上。可厦大敲钟人胡桂鑫十分活泼,习惯高声说话,这可能是敲钟人的职业习惯。她说:“钟太重要,它是传统,钟声代表着厦大。”
曾求学于厦门大学外语系的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曾经在《浪子回头》里回忆了他脑海中的厦大钟声:
母校的钟声悠悠不断,隔着一排相思树,淡定的雨雾,从四十年代的尽头传来,恍惚在唤我,逃学的旧生,骑着当日年少的跑车,去白墙红瓦的囊萤楼上课。
厦大的钟声是有仪式感的。仪式感不是别的什么,它是一种态度,是传播的一个道具,更是一个传统。钟声一敲,同学们鱼贯而入教室。我曾经就读于厦大中文系,在大学众多的仪式感里,中文系被称作是“一条撒满钓饵的河”。钟声响起之后,在浅滩或河边,教授和讲师正在撒网,网住的鱼儿一上岸就当助教,然后当屈原、李白的导游,然后再去撒网。中文系的师生是一群要吃透《野草》和《花边文学》的人,他们把鲁迅存进银行里吃利息——这就是中文系的仪式感,其实它更像是“二十二条军规”。
钟声有仪式感,读书做学问同样有。一位女教授在推荐塔克曼的《做新闻》一书时说:“就我个人的经验,第一次细读这本书,需要陌生化,需要仪式感,需要像现象学那样,悬置一切判断,回到作品本身。在一种放空的状态中,认真地和一本书相遇;以一种放空的心情,来看每一行字,思考每一行字。”这种仪式感就如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也如厦大的敲钟人胡桂鑫,他们都把美视为世界的终极意义,把准时当作世界的终极理想。
住在厦门大学校园内,每天早晨还能听到校园边上南普陀禅寺的晨钟。我一直认为,宗教的钟声是具有神性光环的,并且具有神圣的仪式感。梵钟法鼓,对于我们都是一种殊胜的缘分。《文史真经注》有言:“钟鼓无我,能见大音。”寺院的钟声彰显了佛家“大音希声”和无我的境界。每每读张继的《枫桥夜泊》,那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流水钟声,是那样的令人心境平和。这首千古绝唱,曾使无数文人雅士为之魂牵梦萦,也是普通百姓的心向神往。
在厦大校园里,钟声一敲,我都会在心里充满感恩和激动。那种对于时间的坚守,实际上是对于我们生命的热爱。时间在这时候突然全部活了起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钟声敲响之际,时间这条神奇的曲线,正在构造出教室里那些知识的突围,同时构造出我们生命的样式。对此,我们有多少强烈的表述欲望呢?
钟声是飞飏的,然而钟的生命在于凝固,在于稳定,在于“重”。“锺”字被简化为“钟”,似乎就失去了重量。学术大师钱锺书先生坚决不用“钟”字,我想这个“钟”字可能是打乱了他的恒定的思想秩序,也多少干扰了他的学术意义区域。
小时候,爷爷教过我一副对子:
八刀分米粉,
千里重金锺。
这是把汉字的“粉”和“锺”拆开来,就像是一种解构。有时我会去猜想,仓颉造字究竟象征了什么?任何字符的拆分或解构,都可能表明形式的转换和改造,然而正如这个“锺”字,它的形式的意义就在于表达了物体的具象,也表现了我们的生活。
这样说可能就过于学术化了。钟声一敲,该上课的上课,该下课的下课,你记住的永远是时间。在这所研究型985高校里,你还能辨别出敲钟人敲的哪一声是学术的,哪一声不是学术的?厦大敲钟人胡桂鑫只知道,“钟太重要,它是传统,钟声代表着厦大。”
有位女教授曾经对中年油腻男作过一段描述:“喝茶就喝茶,硬要大讲茶文化。想起某位非要教我怎么喝茶的男同学,我这种史湘云类型的女性,不会羡慕妙玉的高雅。”——这,似乎也是敲响了一记什么钟?
钟声一敲,我们该干嘛干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