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大学校园,大多数都有其网红打卡之地。厦门大学有芙蓉湖、上弦场和情人谷,武汉大学有樱花道、情人坡和珞珈广场,中山大学有怀士堂、荷花池和大草坪,北京大学有博雅塔和未名湖,清华大学有水木清华,云南大学有银杏道,华东师大有丽娃河……
多数人以为,大学校园的网红打卡点基本上是恋爱的浪漫之地。校园里藏匿着许许多多“多巴胺”元素,不停地释放着“快乐激素”——所以有人就称之为“多巴胺”校园。
在厦门大学,每当下班之际,我有时会从颂恩主楼步出,走到芙蓉湖畔站一会儿,看那么一眼。当年在厦大求学时,芙蓉湖还只是一口池塘,作为厦门东沃农场的蔬菜基地,周边种植油菜、包菜和甘蓝菜,池塘边有一片灌木丛和没有围栏和井盖的水井。20世纪90年代才让这片菜园子华丽转身,建成了“芙蓉湖”,湖边依次排列着芙蓉楼群。
厦门大学的上弦场和芙蓉湖,都是学子们的浪漫之地,成双成对在那里释放着“多巴胺”。
有一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去看了该校的浪漫之地丽娃河。来自福建的华东师大诗人宋琳对校园和丽娃河情有独钟。他在离开学校,与美丽的法国妻子定居巴黎数年之后,给朋友写信:“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天堂的话,那就是师大丽娃河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那一个冬日午后,我去看这条被目为天堂的小河。路上人影稀疏,路旁的草早已枯了,没有夹竹桃和丁香的香气,但法国梧桐干枯的枝丫十分醒目。后来我看到宋琳将这座校园比作麦尔维尔笔下的大海:“一旦鲸群出现,自然惊涛骇浪,不免忙碌一番,等到风平浪静时候,正宜哲人参禅悟道。”
1981年考入华东师大的作家格非曾经这样写道:“丽娃河畔树木深秀,道路由红碎石镶铺而成,高低不平,曲径通幽。后来,学校为了使那些谈恋爱的野鸳鸯无所遁迹,在河边安装了亮晃晃的路灯,碎石路也改为水泥通衢,颇有焚琴之憾。”当时校园里释放的“多巴胺”如同各色各样的圈子,有的私密,有的开放。那些一时找不到勾魂之人的学子,除了上课,就没魂似的在校园内东游西荡,不知今夕何夕。
有个在华东师大就读的学子也写道:“丽娃河,诗意盎然,缱绻浪漫,陪伴我们晨读课文日诵单词,隐秘恋人的喁喁私语也随风飘入她的细流微波中。丈量河畔一步又一步,词汇量与日俱增。不知那时的情人,日后是否成了百年之好?”由此,我莫名地对“丽娃河”这个名称感兴趣,我甚至想它一定跟“多巴胺”有关。我查了一下资料,关于丽娃河有各种各样的传说,其中一个传说因其戏剧性而流传更广:一位名叫“丽娃”的白俄女子因失恋而自沉河中,“丽娃河”因此得名。它使这条河平添了些许胭脂气。
实际上,茅盾在他的长篇小说《子夜》第九章里写过:“我知道有几个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个游乐的园林,名叫丽娃丽妲村,那里有美酒,有音乐,有旧俄罗斯的公主郡主贵嫔名媛奔走趋承;那里有大树的绿荫如幔,芳草如茵!那里有一湾绿水,有游艇!——嗳,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边的快乐,我想起了法兰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热情!”据说这是比较可靠的。“多巴胺”的释放竟然让一位白俄女子的心绪漫漶而灰暗至死,其流韵所及,让后来人仿佛能够从花树亭阁之间,嗅到往昔“多巴胺”遗留下来的那点颓败和妩媚。
根据格非的回忆,20世纪80年代,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夜晚经常有各路人马出没,有作家马原、陈村、余华、孙甘露,还有来自福建的我在厦门大学的师弟、先锋派作家北村。想一想,这些大作家聚在一起,那么猛的“多巴胺”一释放,丽娃河还能经得起翻腾?
校园“多巴胺”的释放,除了学子们的深深恋情,除了如同在华东师大的那些作家的风云际会,再就是学术大师们的“至亮”和“照亮”时刻。1978年,28岁的张曼菱以云南省文科第一名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又以“文科论文第一名”毕业。某一日,张曼菱在未名湖畔捧读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从“晨气中过来”了一位老者,不以为然地对她摇摇头:“这本书里没有多少他自己的东西,你最好直接看英文原本。”说完径自走了,张曼菱怔在那里,心想这老先生口气好大呀。随后就听到前面有人迎着老者叫“朱先生好”时,她才得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朱光潜先生,不禁震惊,大叫一声:“唯我北大朱先生也!”
像朱光潜这样的大师们不仅释放学术,也释放着情感的“多巴胺”。听说很多北大人都看到过这样一个场景:晚年的朱光潜坐在他寓所门前的石头上,身边放着一堆玫瑰花,给路人每人奉送一枝。其时朱先生目力已经很差,很难辨认出眼前走过的人,他只是在传递一种美意,把心中的美感传导给路人。朱光潜是个活得精致而又敏感的人,学生到他家中,想要帮他打扫庭院里的落叶,他一把拦住:“我好不容易才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其实他没有感伤的浪漫主义之虞,而是喜欢人生的一切趣味——这里不就有那种“多巴胺”么?
北大的大学者谢冕教授曾经说过:“北大这学校真怪,没有校歌,也没有校训,连湖也始终是未名。”100多年来,未名湖畔释放了多少学术和激情的“多巴胺”,至今却依然是“未名”。按照鲁迅所说,“北大是常为新的”,它不需要各种各样的名头,只一个“北大”了得。
2018年冬季,我在时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陈晓明教授办公室,与陈平原教授聊了一阵,他的声音很轻,但分量很重。我想,大师和大家一定是我们获得世界的重要的经验方式,就像在文火中慢慢熬炼出一种精神特权。过去,我们走着走着,渐渐就没了情趣……现在跟着一个有思想容量和力度的脑袋前行,我们只能靠近,只能去把大家脑袋里的学术“多巴胺”汲取一点回来。
写到这里,我翻开昨日一个“茶知道”博士群的聊天记录,其中有个男博士跑去植物园拍摄晚霞,发到群里,一位女博士看了,发了一句:“嚯,怪不得今天没来学院学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看起来很普通,但如果解放一下想象力,可能会让男博士花枝乱颤的——这里面难道就没有即将要释放出来的“多巴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