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当年下乡,在果林场劳动。某一夜,我们几个人住在山下一座小屋里,点着一盏马灯。晚间九点时分,我们提着马灯去巡园。本来我们还有一把手电筒,不知咋地就忘记带上。在树林里走着走着,马灯突然灭了。
“谁把灯吹灭了?”
“不是我干的。”
“那是谁干的?”
这时一家伙突然秃噜了一句:“会不会是‘鬼吹灯’?”话音刚落,吓得我们拔腿就跑。我可怜的近视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我们这伙人有个年纪较大的,叫老各,他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摸到了驻地。
老各找到手电筒,划了一根火柴,竟然没点着。老各说:“会不会没油了?”果然。老各添了油,大家一骨碌倒在床上狂笑,我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死寂般凝视着那副近视眼镜。
天气有些凉。我一直觉得老各身上有一股神秘感,说话吞吞吐吐,时常折磨人似的把话只说了一半,比如:“对了,我突然想到……”就停住,想了想又说出一半:“还是算了……”据说他曾经因为如此说话还挨揍。
老各是个光棍,其实人挺正直的。某次,他为了一位社员的工分问题,跟生产队长争论了半天。那时,他说话居然不吞吞吐吐了,口若悬河条条是道激烈地争辩,最终为那位社员争回了利益,让那位社员对他感激涕零。
跟老各相处久了,发现他真是个热心人。一次,给果树打农药,他不让我打:“农药有毒,又伤皮肤,你这白面书生经不起的。”我去买了一包“鹭江”牌的香烟给他,他又是半句话:“以后不……”“好吧……”他还是收下了。我突然感到,那晚的马灯特别地亮。
其实,老各就是一盏灯。他乐于助人,不计较得失。他曾经把家里那几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小说借给我看,后来我被借调到公社办公室工作,临行那天,我去跟果林场的伙伴们告别。老各揣着一本书——《林海雪原》要送给我,我很高兴地收下了。我把这本书带到了厦门大学。
那一年我回老家过春节,想去看望老各。不料,老各已于数月前病殁了。我听说后当即亦不能语,一种锐利的痛苦让我感到这个世界又失去了一份诚意和一点光亮。那个冬日午后,我踽踽独行在那座小山坡上,等着老各的到来。然而老各失约了。寒风中我站直了,面对西天鞠躬了三次,我想在这里独自为老各送行。一想起老各送给我的《林海雪原》,我脑海立马蹦出书里那一句话:“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想起那些过往的日子偶尔平稳偶尔紧张,但每一个阶段,各有各的滋味。许多的“小确幸”就隐藏在日常缝隙那小小的光亮里,它不是被照亮,而是被点亮的。当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释放着自己的善意,给人恰到好处的成全,他一定就是个安全的人。
《贤愚经》里有一个故事。佛陀游化四方,来到舍卫城的祇洹精舍。波斯匿王前来精舍供养佛陀及僧众,他在精舍周围一百六十里遍地燃灯,吸引了很多民众前来观看。
有位贫女名叫难陀,她穷得家无片瓦。当波斯匿王用千斛油为佛燃灯,她自责道:“我为什么孤独贫穷至此呢?”于是,她开始到大街小巷,一户一户地乞讨,得了一点点食物,把食物卖掉,得了一钱,就去买油。卖油的人问她:“你买一钱油要做什么呢?”难陀说:“我要为佛燃灯。”
卖油的听到她如此发心,随喜布施给她满满一灯油。难陀欢喜地接受,随即前往祇洹精舍。这时,佛陀告诉阿难:“有位大长者发大愿要造无上福,你开门迎她进来吧。”波斯匿王听后,心里暗自思忖:“我是舍卫城的一国之尊,难道还有其他人比我的供养更殊胜吗?为什么佛陀不称赞我,而称此人为长者呢?”
贫女难陀来到精舍,在佛前点燃供养的油灯,之后发愿:“愿为一切众生求佛知见,令这光明彻照十方世界,让幽冥恶道的众生都能停止受苦。”发完愿她就退下了。
次日一大早,目连尊者巡查油灯,其他的灯都灭了,只有贫女难陀供养的灯依旧如故。目连尊者使尽了神通,也无法熄灭这盏灯。佛陀告诉他:“供养这盏灯的人有虔诚恭敬之心,因此这灯常明。”佛陀随即从口中放出了五色光,授出三乘之法。
阿难见此情景,起身请问佛陀。佛陀说:“阿难,你看到昨晚的燃灯女吗?燃灯的功德将使得这位燃灯女寿终之后,转为男子。”
为自己取舍、为他人施舍的光明的灯,是永远不会熄灭的。一切福报其实很简单,就是给人一点小小的光亮。一位盲者夜间走路,手里提着一盏灯,路人不解。盲者说,灯可以为自身点亮,防止夜行人撞到自己;也可以为别人点亮,照亮黑夜中的行人。
巴金曾经对冰心说:“有你在,灯亮着。”“灯亮着”,就有了一种温暖的声音和力量,这就是吴宓当年所坚信的那个“内心生活之真理”。灯是怎么被吹灭的?吹灭的也许不是风,而是内心如同灯油燃尽那般的缺失。在他人面前点亮一盏灯,本质上就是一种为他人添油的内心之学。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心性,就是内心世界的丰满和充盈,就是让所有仁爱色彩斑斓地返回。北宋理学家邵雍(邵康节)有一首诗,值得我们去回味——
天听寂无音,
苍苍何处寻。
非高亦非远,
都只在人心。
2024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