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进入六月,晴多雨少,但在田野、阡陌以及四周的河流,仍因之前沐浴过一场又一场的雨水,呼啦啦泛起一片片新绿。细看,田野的稻秧是翠绿的,阡陌的草棵是深绿的,只有河岸两边窜出的是一蓬蓬快意的浓绿,那便是最能耐得住时光流转的蒲草。
蒲草属香蒲科,水烛是蒲草的正名,属水生或沼生多年草本植物。这种植物,植株高大,茎秆直立,叶片较长,茎叶纤维可造纸,也可作编织材料,任人以茧手巧编出蒲扇、蒲席、蒲包等。
我的故乡莆田,就是以蒲草与农田命名的。据记载,由于古时地方上屡发洪水,田地遭淹,历代纷纷修陂筑坝,但仍忌水患,便去掉“蒲”字的三点水,地名演变成现在的“莆田”。不过,蒲草一直顽强地与人们共存共处,时至今日,凡有清流之处,仍可见丛丛蒲草随岸蔓延,鲜嫩而舒展。
犹记当年,夏天到来,触目可及的蒲草与田里的稻秧随风轻颤,光影在叶脉上明灭流动,水汽袅娜,极是好看。明代罗亨信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傍石蒲草瘦,傍湖蒲草肥。因依各已定,不愿更相移。”说是依傍于石头的蒲草消瘦,依傍于湖水的蒲草繁茂,即使这样,它们也不愿意相互移动,活脱脱写出了蒲草的个性。福建长乐诗人谢廷柱,更是以蒲草写出福州台江古时候的黄昏妙境:“蒲草嫩香浮竹叶,海山脆玉出筠笼。台江最是繁华地,鼓吹喧阗夕照中。”
在我的乡村,最富诗意的日子就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了。这一天,故乡的人们盛水于桶,置于庭中,汲纳阳光;之后把采摘回来的蒲草、蛋草、菲子草、豆荚等“午时草”,用水桶中日晒的水烧煮后,让全家人沐浴,据说会祛灾去邪。这一天,许多小孩在脖子上或衣扣上挂着用蒲草编的彩色香袋,装上鲜桃子和用五味汤煮熟的黄鸡蛋,也有的装上小香丸,兴奋地到处追逐玩耍。到了中午,家家户户吃过汤面后,就去沟渠溪流旁看划龙舟。在我的记忆里,迂回开阖、变幻多姿的溪河端午节划龙舟比赛,是一个充满乡村人尽情呐喊和欢呼的声浪的世界。岸畔翠绿的蒲草,也在此时因波浪的激溅,散发出不尽的鲜汁野味,使人在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释怀。
故乡的蒲草多生在水边或池沼内,根横布地下,粗者盈寸,细者如小指。每年春季从地下发芽生长,并且不断分株;冬季遇霜后,地上部分完全枯萎,它的茎便在水土中过冬。有一次冬日回乡,我曾在清冷的风里驻足,痴看蒲草那一片清瘦的茎、孑立的影子,感受生命的张力。在这样的季节里,蒲草悄无声息地把细小的种子扎进湿地,等待春来,重新抽芽绽绿。
关于蒲草,有一则故事值得记述。这是村里的几个老人对我说过的。那是1949年8月21日,解放军由福清开进莆田,解放了莆田。当晚,有一排战士来到村里,他们帮着百姓打扫院落和村道,到了晚上,连一个草垫子都没有,就和衣睡在屋檐下。部队严明的纪律、良好的作风感动了村里人,他们纷纷请战士进屋休息,但都被婉拒了。老百姓见状,便将家里的蒲草、蒲席、蒲枕和蒲扇都拿出来,让战士们用上了才返回家中。第二天一早战士们便悄悄开拔了,村民赶来时只看到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蒲席、蒲枕和蒲扇,上边压着一张字条写道:十分感谢老乡们的热情照顾,因时间紧迫,来不及洗刷干净这些用品了,现在如数归还,烦请各自认领。
这是一段由蒲草引发的军民鱼水情的见证。解放军战士在我的故乡只停留了半天一夜,但他们以百姓为上的一举一动,让故乡人万分敬佩。当部队离开县城的时候,村里有八位青年报名参军,一同踏上了新的征程。
还记得小时候夏夜乘凉,坐在树下,手摇蒲扇,在一搧一拍中,听着有关蒲草的故事和传说。夜深了,凉风把人身上的汗意一丝丝抽离,夜晚的露水浸润着蒲席细密的清香,我和许多乘凉的小孩一样,慢慢地就在树下浓影里睡着了。
一晃多年过去,有关蒲草的记忆仍停留在我的脑海里。如今,一见到翠叶舒展、迎风蓄露的蒲草,便觉满眼的翠绿释放着盎然生机。清新、清爽的蒲草啊,它们默默无闻地诠释着自然天地的大美,传承着历史文化的悠久和底蕴;它们以其本色,深藏人生况味,承载流水般的时光,一次次穿越时空,让人心生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