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劲
明代李在 《琴高乘鲤图》
历史文献资料中涉及明代李在的生平、作品时间等具体记载少而不确切。《(清·乾隆)兴化府莆田县志》卷之三十第688页“人物志 方伎传”条载:“李在,江口人,精绘事。山水学营丘,而墨气淋漓,得烟云掩霭之趣,峰峦八面可观,吴、浙间亦有珍之者。”关于李在研究,学者俞宗建编著的《闽中画派·综合卷》载:“李在生于明建文二年农历三月初九,字以政,号龙波居士。卒年时间是1487年,享年88岁。其遗骸后由长子君洋(号启东)从北京带回故居莆田江口镇郑坂(今蒲江)村,安葬于大垞里。”2024年6月26日,笔者参加莆田学院“闽中画派”艺术渊源、发展与传承研究团队一行,赴李在故居一带的李氏宗祠、双林寺(旧称“韶音书院”)等实地调研与考察,发现李在漫长的学习期、仕途期和宫廷绘画期等人生三部曲,似如赵晶《明代画院研究》(修订本)第221页“明代宫廷画家一览表”中所载:“……主要活动于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时代,善画山水、人物。有存世作品。”于是,笔者通过李在传世作品汇编中《琴高乘鲤图》及其他历史题材绘画的艺术风格与文化传承,试作史料的归纳、比较和评析。
作为李在的代表作之一,《琴高乘鲤图》是一幅富有历史情结的古典题材绘画,画面中的浪漫气息和动感之美,为后世画家之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借鉴和启示。尹吉男《知识生成的图像史》“人物小传”第277页中载李在:“……宣德年间与戴进、谢环、周文靖等同值仁智殿。成化初,日僧雪舟来京,同李在有过交流,其画风亦由此对日本产生影响。传世作品如辽宁省博物馆藏《抚孤松而盘桓》、上海博物馆藏《琴高乘鲤图》、辽宁省博物馆藏诸家合绘《归去来兮图》等。淮安王镇墓亦出土《米氏云山图》。”其中李在的《琴高乘鲤图》,绢本设色,纵164.3厘米,横95.8厘米。自识署款“李在”,钤“金门画史之章”(朱文)印,反映宫廷画家的社会身份。笔者以此作为主例,探讨其历史人物画继承南宋绘画的形式表现特点。
首先内容构图上,江涛汹涌、狂风乍起、云雾弥漫的画面中,琴高跨鲤背出水而去时回首眷顾的姿态,与岸边揖手相送的弟子们顾盼呼应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景物的配置颇具匠心,树石和远山处于画幅的边缘,中间留出大片空白,既突出了主题,又显得天、水的宽阔。2021年8月中华书局发行的林屋译注《列仙传》第88页中载:“琴高者,赵人也。鼓琴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术,浮游冀州、涿郡之间,二百余年后,辞入涿水中,取龙子,与诸弟子期曰:‘皆洁斋待于水傍设祠’果乘赤鲤来出坐祠中。旦有万人观之。留一月余,复入水去。琴高晏晏,司乐宋宫。离世孤逸,浮沉涿中。出跃赪鳞,入藻清冲。是任水解,其乐无穷。”该作取材于战国神话故事,传说东周赵国人琴高,擅长鼓琴,喜欢浪游,常往返于冀州涿郡(今河北省)间二百余年。他曾和徒弟约定,人涿水擒拿龙子而后见面。届时果然见他乘坐一尾大鲤鱼出现于水面,一个月后又乘鲤入水而去。清代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二)中第750页《琴溪相传是琴高骑鲤处》载:“琴溪山,若待人,终朝鹤立向水滨。琴溪水,清可弄,穿出平桥十一洞。洞中丹书不可识,浪引寒烟摇石壁。溪草溪花秋复春,仙人一去无消息。我笑琴高子,终竟非仙才。但骑鲤鱼去,不骑鲤鱼来。”此类题材包括佛道神仙、传说故事、风俗世情、文人逸事等,主要供装饰与观赏使用,内容缺失新意,风格却较多样。
人物造型方面,其画中人物衣褶勾勒线条委婉挺拔,墨彩浓淡适度、对比强烈,淋漓尽致。宾主呼应,虚实刚柔等布局关系处理得都很巧妙,人物形象神态皆佳,且绢素整洁如新,尤为难得。尤其人物情态上,琴高跨鲤背的姿态生动,线描劲拔舒畅;众弟子形象各异,神情激扬,生动表现了师徒之间的依依惜别之情。二童子一抱琴,一捧卷帙,顾视指点。衣巾老树,皆作疾风浩荡之势。该作上方平远二重的远景山色中含南宋院画的洒脱凝炼,人物兼有梁楷《六祖撕经图》笔意,场景气势磅礴,格调爽朗明快,设色简淡,一切是那样和谐,自然而富有层次,不仅体现出李在在面对历史题材绘画时出色的构图能力,且对后世的山水画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明画录》第40页卷二“山水”载:“……精工山水,细润者宗郭熙,豪放者宗夏马,人物气韵生动,名倾一时。”特别是帽巾腰带的飞动以及水纹、树木、山石的精彩刻画,山石皴法融合披麻皴、解索皴为一体,加以变化,笔势劲疾,富有动感,使人感到长风呼啸,波涛起伏,巨浪排空,场景壮观,增添了丰富的神话联想。
纵观全图,其画面构思精巧,而在笔墨造诣上更是精妙,线条流畅并没有一点多余,把握且运用笔墨干净自如,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用笔到位,设色简淡,格调爽朗明快,精纯熟练地渲染仙人的飘逸感,营造了一种神秘氛围。同时以单纯的水墨布局来展现时空关系,尝试了全新的艺术理念,充分显示出作者的精心布局和高超的艺术水平。此图用小写意的笔调描绘琴高入涿水取龙子,按约期从水中乘鲤鱼跃出的动人画面,在明代“院体”风格之上又吸取了文人画的技法,独具一格。
关于历史题材绘画的表现技巧,宫廷供职时的李在,主张落笔便成,反对先巧,人物用笔细而遒劲,圆润流畅,时见顿挫,力求在细节上描写出历史的真实。台北故宫博物馆收藏李在的《圯上授书图》册页(《集古名绘册》之第十六),纵24.8厘米,横26.5厘米,水墨画。自识“李在”钤印一,漫漶不可辨。签题“李在画圮上授书图”“山村仇远”“谢从宁书画印”“晋府图书”等印。该件传世作品记述汉代初期张良在桥上巧遇一位老人,忍受羞辱帮他穿上鞋,因而获得一本《太公兵法》的传奇故事。构图取局部一角,人物突出于空白的背景之上,衣纹采用行笔顿挫钉头鼠尾描法,一旁的山石用斧劈将坚硬的质地与量感表现得很贴切,树叶则简化成浓淡有致的点染,用笔豪放恣肆。不拘细节,画瀑布以留白的方式,加上数条颤笔的水纹,使画面增添空间深度与动感。这些作品中的山石轮廓均以“粗”笔勾写而成,其中锋与侧锋兼而用之。综合各家之长,自成一体。历史上,明代周瑛《题圯上授书图》:“天地机藏一束书,几回欲授又踌躇。汉家四百年天下,都在鸡声未唱初。”现代朱金明《题周秀廷<圯桥授书图>》:“壮怀激烈欲思飞,不灭强秦誓不归。故国河山常在望,风吹圯上授玄机。”
从文献著录上看,穆益勤《明代院体浙派史料》中第123页《东图玄览编》卷四载:“李在绢写说法和尚,仿夏圭山水。内和尚十余人,靡一不妙。……”“李在二卷,一《汉高祖斩蛇》,纸写,横三尺长,法夏圭,笔墨雄奇,兴致宕荡飘忽,超妙入神,不着色。一《田家乐》,亦纸写,横近四尺余,浅绛,法梁楷,图中男妇老幼聋盲残疾合四十余人,衣褶铁线描,着色、笔法、墨法、染法与人物体势意态种种臻极神妙。大抵李长在大斧劈,人物犬牛,一入郭熙乱云皴,便泛泛然,而李画却法郭熙者多。”李在还认为书画同法,主张以书法入画,形简意足。其追求客观景物的特定气氛及精神本质,寓于画面某种饱含着士大夫画家气质、素养、情操的“意趣”。明代宫廷人物画更强调宣教功能和故事情节连贯性。李在绘画艺术强调的不是细节的刻画,也不是单纯的传神,而是注重传写出那种情景交融,主客观统一的“意”。
明永乐二十二年(1424)秋,李在与夏芷、马轼于京师合作手卷《临清流而赋诗图》,纸本,水墨兼淡设色,27.7x74.2厘米。辽宁博物馆藏。此作画陶渊明“临清流而赋诗”诗意,图写两棵古松下,诗人席地而坐,古松为屏,溪水三面萦绕,缓缓流去,似闻水流之声。诗人凝视远方,深思冥想,面对残秋的肃杀,展卷命笔,左手扶膝,右手执笔,书童研墨于身后,人物笔法方折有力,简约如梁楷“撕经”“劈竹”。对岸的白鹭似乎被诗人某种情感触动,似亦入情思,场景和谐至交融之境。行书款署“李在”,钤“李在图书”印。另有铃“乾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等鉴印章,为马轼、李在和夏芷合作的《归去来辞图》手卷中的第九幅,是根据东晋田园大诗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创作的组画作品,图卷由九幅画合装而成。根据辽宁博物馆藏画集的说明,传世作品《归去来辞图》卷计马轼五幅、李在三幅、夏芷一幅,合装本。马轼画中三幅有清人补笔。其中第一、八幅原画已佚,为清代宫廷画家补绘。手卷后纸无名氏书“归去来辞”,见于《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著录。画卷九幅分别为:一、舟遥遥以轻扬;二、问征夫以前路;三、稚子候门;四、云无心以出岫(李在);五、抚松盘桓图(李在);六、农人告余以春及;七、或命巾车;八、怀良辰以孤往;九、临清流而赋诗图(李在)。传世的《归去来辞图》卷,描写陶渊明不满官场黑暗,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去彭泽令,在弃官归田途中的心情和到家后安于田园生活的意趣。其中第一、二、三、六、八幅马轼画,分别自识“马轼”“敬瞻”。钤印“练川马轼”。第七幅夏芷画,钤印“夏芷”“庭芳”。后幅无名氏书归去来辞。
其中第四、五、九幅为李在所画,分别自题“李在图书”“甲辰秋莆田李在写抚松盘桓图”“李在”,钤印“李在图书”。比如,李在《抚松盘桓图》卷,为合作图卷九幅中的第五段,取《归去来兮辞》“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图”之诗意,描绘日落西下、夜幕将临时,诗人右手抚着一棵苍老孤松,转身侧向书童,神情依依,而侍童抱琴,微躬身躯,显带倦态,又晚风秋意,拂起衣带,呈微凉急回状。人物内心特征瞬间呈现得淋漓尽致。孤松傲然,苍劲耸立,刻画了诗人眷恋大自然锦绣河山的生活情怀,其真实的人格形象跃然纸上。款署“甲辰秋莆田李在写抚松盘桓图”“李在”。
综上所述,李在《琴高乘鲤图》实为明代绘画的经典之作,集艺术价值、历史意义和文化内涵于一体,通过对该作品及其他历史题材绘画的分析与鉴赏,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李在人物画的风格特点和艺术成就。正如,梁桂元《闽画史稿》中引清末张琴所言:“李在人物笔致苍古,八面生动,开‘闽派’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