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莲
20世纪70年代,我出生在莆田“界外”山亭村,一个大半年都吃着地瓜饭的贫瘠村庄。
打我记事起,村庄是清一色的土格屋,破旧简陋,参差不齐,土格屋里外墙涂上带稻草的泥浆,条件好些的人家最外层再涂上一层白灰,屋顶上铺盖着瓦片。最让父亲操心的是台风暴雨来临时节,有时凶猛的台风掀起了屋顶上的瓦片,雨水就会从屋顶倾泻下来,屋里顷刻间成了河,于是全家人乱成一团,拿盆拿桶接水,把地上的水往门外舀……父亲也一直惦念着一件事,啥时候手头宽绰了,盖上五间厢,以后呀,台风暴雨都不怕了,那是父亲当时最凝重的心事。父亲是个心细,对家庭极负责任的人,他随时备着一些稻草、帆布、塑料布,台风暴雨前夕,他搬出竹梯子,爬上屋顶,铺上稻草,盖上帆布或塑料布,再压上石块,以防止瓦片被掀起之危。在地面扶着竹梯的我,望着寒风中父亲瑟瑟的身躯,心想,父亲胆子真大,竟然爬到屋顶上去。父亲瘦弱的身躯,顶起了一片片瓦,也顶起了一个温暖的家。
老屋几年未修了,斑驳淋漓,墙壁上有的泥浆脱落,裸露出了土格,外面的风就从土格间缝隙吹进来。无数次,我枕着“呼呼”的风声进入了梦乡,梦中我穿上漂亮的裙子和鞋子,醒来时发现,姐姐已找了些破布堵上了土格间的缝隙。时常,我被“滴答滴答”声吵醒,那是屋顶漏下的雨滴到盆子里的声音,地上桌上放着好几个盆和桶在接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原来半夜又下雨了,姐姐她们早就起床了,忙着接水。父亲抬头望了望屋顶上往下漏个不停的雨滴,深深地叹了口气。“少年不识愁滋味”,年幼的我,在“滴答滴答”的雨声中,却在想,一场雨过后,屋后的那些花蕾会不会完全绽放了?
老屋屋后长满了花花草草,蝴蝶翩翩起舞,蛙声断续……这些都是我和伙伴们童年缤纷的乐园。我经常和伙伴们在屋后采撷些花儿带回家,插在墙上土格间缝隙里,让斑驳脱落的墙壁顷刻间绚丽多彩起来。有时,自家屋后花朵摘完了,我们就跑到别人家屋后去采撷,村里的大娘大婶看到了,无不笑呵呵,瞧,这几个“小花婆”呀!可是有一次伙伴霞神秘兮兮告诉我,听她哥哥说把花插在屋里墙壁上,蛇闻到了香味,会顺着门缝偷偷爬进来,隔壁村某某家一条眼镜蛇半夜偷偷爬进屋躲在床底下呢。我被吓住了,霞也被吓住了,从此,我们再也不敢往屋里墙壁上插花了。
老屋埕头,经常会有青蛙和癞蛤蟆跳来跳去,童年的我很讨厌它们,总感觉它们长得一样丑陋,甚至有一次,我拿起筷子刚要往口里扒饭时,一只癞蛤蟆“扑通”一声跳到桌子上,虎视眈眈盯着我,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扔掉筷子,一整天没有胃口。那时,我经常会发烧,一发烧,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父亲就会到老屋后的草丛里抓只癞蛤蟆回来,放在我肚脐上退烧。癞蛤蟆静静地伏在我肚脐上,我只感觉阵阵冰冷,额头上再盖上一条湿毛巾,没多久,烧就退了。母亲就抓一把米粉丢进煮着地瓜饭的大锅里,趁着滚烫滚烫的地瓜汤把米粉烫熟,捞起放碗里,装上大半碗微甜的地瓜汤,淋上几滴花生油、酱油,算是给生病初愈的我增添点营养。
听姐姐她们说,我有时会烧到39.5℃,还会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当时高烧时我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当时的感觉我记忆犹新:我躺在土格老屋最里面那间,迷迷糊糊,风在耳边“呼呼”劲刮,一阵阵热浪把我包围着,我在空中不停地翻着跟斗,翻着跟斗……多年以后我和姐说起了这件事,姐说烧了39.5℃呀,难怪你会感觉一阵阵热浪包围着你。那时候生活贫困,农村医疗服务落后,大人总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土办法来给小孩治病。
那时,家家户户必养些牲畜来补贴家用,勤劳的姐姐也养了好几只鸡和鸭,每天喂饱它们,就放它们出笼,老屋埕头、屋后草丛里、墙角旁、土堆上,是它们撒欢的广阔天地。其中那只披着黑白相间羽毛的大公鸡,特别敏捷,经常“嗖”的一声一下子扑向草丛,尖利的嘴巴里已叼到了一条虫,每天凌晨打鸣也是它叫得最响亮。有一次,我手指被刀划破了,用医用胶布包扎几天了也该拆胶布了,可是我怕疼,胶布拆了一半就不敢再拆了……土堆上那只大公鸡支棱着颈冠,好奇地盯着我,一会儿,大公鸡突然扑向我,我“呀”的一声,感觉手指让蚊子叮了一下,一看,手指上的胶布让大公鸡嘴巴扯了下来。姐姐听到声响,出来一看,笑得直不起腰。我一下子恼怒起来,抓起了地上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大公鸡。大公鸡“咯咯咯”叫几声,扑棱扑棱几下翅膀,又跑向屋后的草丛里去了。
土格老屋下的童年,有“滴答滴答”的雨声,有插在土格间缝隙里的花儿,有冰冷冰冷的癞蛤蟆,有向我扑来的大公鸡……癞蛤蟆为什么会那么乖巧地伏在我肚脐上,它吸取了我身上的热气,它会生病吗?蛇闻到了花香味,真的会爬进屋子里吗……带着那些疑问,我慢慢长大了。如今,放眼望去,整个山亭村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洋房、别墅拔地而起,土格老屋已然消失在时光深处。我也去看了看老屋,老屋的位置上一亲戚已在上面建起了三层楼房,屋后面也长着些稀稀疏疏的花花草草,只是不知还有癞蛤蟆吗?
当岁月拉开了与童年的距离,过往的所有点滴,都成了一种咀嚼不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