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朋友发来一个明星AI拥抱年轻时的自己的合集,有钟楚红、胡茵梦、冯宝宝、何晴、苑琼丹、陈红、赵雅芝、林青霞、傅艺伟、陶慧敏、张曼玉、茹萍、林芳兵、李嘉欣、王祖贤、周慧敏、关之琳、蓝洁瑛等一众明星。我不是追星族,有许多明星我真还不知道。我只是想说,岁月是不是一把刀暂且别论,美人最终都会老去的。
评论区倒是很热闹,有人感叹,有人惋惜,有人唏嘘。有人设问:时过境迁,美人迟暮,试问我们多久没给自己一个拥抱?还有人遗憾:爱过、痛过、伤过,就是唯一忘了爱自己,抱抱自己。
看到这里,我反而产生了一个疑问:人需要一直拥抱过去的自己么?虽然都在说,“好起来的从来都不是生活,而是你自己”,然而有句诗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时光飞逝,青春不再,自然规律毕竟不可违。既然留不住,那么辞就辞了,为什么就不能优雅地老去?为什么一定要揪住已经过去了的自己不放?为什么就不去珍惜当下,把握每一个美好的瞬间?
1953年,奥黛丽·赫本与世界著名设计师纪梵希初次见面。当时的赫本还是个小演员,为了挑选《龙凤配》的服装,她登门拜访纪梵希。纪梵希的优雅设计,与赫本的高贵气质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两人一拍即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那以后,24岁的赫本与26岁的纪梵希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人世总是带有遗憾,她穿着他设计的服装,拿下了奥斯卡奖,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穿着自己设计的婚纱,嫁作了人妇。
纪梵希设计的第一款香水名为“禁忌”,是专为赫本调制的,在赫本使用了三年才上市,至今仍为经典。两人年老后,只有纪梵希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赫本身边。对她说:“我爱你,你随意。”赫本病重时,想回瑞士过圣诞节,纪梵希就为她借来私人飞机,并在机舱里铺满赫本最喜欢的花。看到鲜花的那一瞬间,赫本忍不住热泪盈眶,她问纪梵希:“你为什么知道我需要这些?”纪梵希回答:“因为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纪梵希为了他钟爱的赫本,竟然终身不娶,坚定地守护每一个美好的瞬间。1993年,赫本逝世,在葬礼上,白发苍苍的纪梵希作为抬棺者,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2016年,在赫本纪念展上,89岁高龄的纪梵希在弥留之际,出版了一本书《给奥黛丽,带着爱》,每一页都是为赫本设计的衣服,每个女孩都是赫本的模样。
也许是我们在文艺作品里看多了,对于现实中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情,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纪梵希终其一生,没有对自己的过去遗憾过,也没有回过头去拥抱一下自己,他只是坚守一个信念:“我爱你,你随意。”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间有大爱”。沈从文在《我喜欢你》一文里说:“别人对我无意中念到你的名字,我心就抖颤,身就沁汗!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我才敢低低地喊叫你的名字。”这同样是一种“人间大爱”。
人当然可以拥抱自己,有时也的确需要拥抱一下自己。“成年人的世界,很多时候只是需要这样一个拥抱。”——这无疑是一句暖心的话。有人说“人间万般不值得,但你值得”,还有人说“人生的幸福在于永远和自己比较”。然而仅有拥抱是不够的,你还可以去翻翻过往的日记,不去纠结,不去气馁,也不去沉沦,就能与岁月和解,与自己和解,让往事随风。据说,人的相貌七年一变化,气色七天一变化,神韵七分钟一变化,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看,先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与自己的过去比较,不与伤过你的人计较,人是气死的,花是浇死的——人是有宽度的,这个宽度不是自己与自己的过去比较,而是让有时候被碾压的心灵在“大爱”中获得呼吸,如此,也才能让整个社会获得必要的弹性。
电影评论家毛尖教授在评论金庸武侠小说时说:“金庸的存在,就是清风是明月……金庸出来,重申了武侠的意义: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可以肯定,“明月照大江”绝对是一句充满人间大爱的话,大爱不是别的,不是一味去拥抱过去的自己,而是去爱你所爱的。茨威格的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里有个良心医生康多尔,他不惜以婚姻的形式补偿了克拉拉无法重现的光明,然而穿透这场同情的道德迷雾,其背后依然是空虚的。同情不是爱情,虽然其本身弥足珍贵,但因为无法去到爱的地方,就只能保留同情的纯粹,最终还是成为一缕飘散。所以,拥抱心之所爱才是真爱。
有个生活在北方但总是眺望南方的年轻的文学教授说,他在南方看到了雨林、游击和孤军,但他常常软弱失望,所以只能选择哭泣和爱你。“爱你”是手持花朵,而“哭泣”则是手持利刃、“拥抱自己”——因为他要在这个繁杂的世界里挖出一个入口,解剖自己,追问自我,接受“思”的拷问,让自己在从零到零的无穷曲线里,得到告白、轮回和新生,在走向终点的途中看到“一树一树的花开”。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人心的强大,在于不仅要看见自己的光芒,而且要拥抱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那些自卑、恐惧、孤独与不安。这是一场与自我、与飞跃的时间的鹿、与一闪而逝的倾心对话的旅程,它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因为人生落子无悔。
我曾经写过一首《某个日期》的诗,其中有——
某个日期就像春讯,有爬藤飞起
但我另有选择,因为我选择了不选择
当奥古斯丁咬着鹅毛笔噬断他的神学
我在汉语里举起自己,让不期而至
如期而至,让自己朝着自己走来
然后洞开身体,分泌出已经解封的秘密
我想设计一种悲情,为昨日的黑夜祈祷
我是不太想去拥抱自己的过去了。我“自己朝着自己走来”,是为了“洞开身体”,解剖心灵,让自己活得更明白一些——这样,就不是拥抱自己,而是改变自己。
2024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