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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黑白照片
【发布日期:2024-10-09】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朱谷忠

 

一个宁静的秋夜,我背倚着床头正翻阅一本旧书,突然,一张已近发黄的照片从书页中滑落下来。我拾起一看,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接着,又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慨中。

确切地说,这是一张多年前的黑白照片。画面是一座河边搭起的水楼,几个青年人正倚在楼下窗口向河面眺望什么,河水静静的,似乎还能看出浮在水面的几朵水浮莲。但空中一无所有,这使我很难想起究竟是在中午还是黄昏。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张照片虽在一定的距离里拍摄,却能很清晰地把窗口的几个青年人的笑容拍了出来。毫无疑问,其中有一张陶然自乐的面孔,正是我自己。

于是,多年前同村的几个伙伴为我送行的那个场面,又历历如在眼前了。

说来可怜,那次特意为送我进城工作而设置的小范围的宴席,也不过是在一家临江的小饭店举行的,因大家囊中羞涩,奋勇掏了半天钱币,也不过是买了一盘炒面、一盘河蟹、一盆海蛎汤和两斤地瓜酒。即便如此,对惯于在陋村箪食瓢饮的我们来说,已有几分奢侈了。记得当时是由阿山任联络,阿水和阿龄办总务。另一被邀的女子叫阿芳,也与我们同龄,和我们一直脾气相投,情同手足。有一次我们进山游玩,回来时下雨,山溪涨水,我们几个还争着背她过溪。因此这一次的乡村饭局,完全是一帮狐朋狗党的聚会。大家一方面因我即将进城工作而高兴,一方面又因我离开他们而难言。开头时,气氛颇有点“悲壮”;先是阿芳站起来为我敬酒:“阿忠哥,你这一去,可不要忘了我们。”顿一下,又强笑着说:“将来带一个城里知己回来,也教我们见识见识。”接着是阿山敬酒:“阿忠哥,你自己要保重啊。那一次半夜去村里池塘偷鱼的事,你不要随便讲出去,这事兄弟们都担了。”接着是阿水、阿龄,当时为了谋生,他们曾约我数次进山挑炭,挣点脚力钱。只听阿水敬我:“无论如何都要在省城站住脚跟,做一番出息的事业。”随之阿龄敬我:“从今去做文化人了,更得多一个心眼,要是混得不顺心,你就回来,有我们在哩!”我一一听着,心里一阵滚烫。于是,我举杯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呜咽地说:“我是和大家一起捉迷藏、拾稻穗、摸田螺、放牛羊、犁田耙地、挑木炭、干苦力长大的,除阿芳外,咱可说是穿一条裤的兄弟呢,我怎敢忘了大家!再说阿芳,也是不管风怎样吹,雨怎样淋,都和兄弟们站在一起的;我若有出息,是靠了大家贴心的帮助,只要大家今后还念着我,我就不枉这一生了!来,干杯!”

三巡过后,大家的脸慢慢地红了,生命开始燃烧,形骸开始放浪。先是阿山用碗做道具,表演了一个魔术,阿芳和阿龄便轮流唱了当地一首山歌。接着,阿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口琴,吹了一首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插曲。我呢,相当认真地为他们朗诵了一首爱情诗其中几句——

那时候

你是池中的红莲

只有我

能承接你羞涩的秘密

 

那时候

你是树上的青鸟

只有我  

能感应你美妙的韵律

……

这两节诗,虽然算不得好,但至少也是我当时活泼的青春生命张力的最佳纪录了。尽管,那时候的我,早也消受了许多的贫穷、落后和蒙昧,但在我眼里,青春和时光简直就像无法分别的孪生兄弟,它们总能借机或寻到某种场景尽情挥霍;由此,心灵也常常闪现一个清鲜、美丽的憧憬。一句话,青春是不懂年龄的;青春的感觉是世界上最纯正最动人的感觉,它和老成持重的哲学,确是格格不入的。

记得当时大家听了,拼命鼓掌。随后,仍一边吃,一边闹,直到店主进来告知我们:“请稍稍小声一些,外面来了一帮小孩张望,以为什么剧团的人在这里排戏呢。”大家这才安静下来,一看,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于是把剩酒喝干,便提议散去。谁知这时,临水的窗口驶过一条小船,有人在船上喊:“你们好快活呀!”大家往外一看,却是在小镇上开照相馆的一个朋友。我连忙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忽灵机一动,出其不意地对他说:“能不能给我们照一张相?”那朋友答道:“哪里照?”我说:“我们都聚到窗口,你就在船上照好了。”于是,那照相的朋友就叫住船家,自己忙拿出照相机来,说:“快一点,把头都探出来!”窗里的人,便纷纷挤到窗口,对着那举起的镜头,足足傻笑了十几秒,那朋友才把照片给拍好了。

许多年过去了。这些年间,我回去的次数不能算少,每次都能与我当时的伙伴见见面,拉拉家常。于是总有人带头做东,打爆电话,招朋呼友,五六个人又聚了起来。见面时,又是捶肩,又是拍背,呼叫连声,好不热闹!待酒过三巡,脸酣耳热,兴奋的话题,早把久别的思缝念隙,一下抹得光滑平坦了。

只是,生活确已起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是他们额上的皱纹,像犁下的田沟,又深又黑。每次,我与他们聚在一起时,虽也热闹,但也显见客气。人也不齐,往往不是叫不来阿芳,就是少一个阿山或阿水、阿龄。毕竟,大家都是家中一老,话题自然便少不了那些有关家庭呀子女呀以及收入的各种行情,一句话,怎么也热闹不起来。有时候,大家也提到那次为我送行的聚会,但不知为何,眼里兴奋的光亮也只是闪了闪又慢慢平淡了下去。最后,只好搬出一副麻将,极认真地打了半个通宵。

生活就是这样雕刻着我们,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某些亲切、某些生疏和惆怅。我不由想到:我们不成熟的时候,至少有炫目骄傲的青春、快乐和生生死死的友情,还有笑容,还有像牵牛花一样转动的梦;但我们成熟后,甚至有了一些可以维持生活的财富,却多少世故了起来,让难以排开的杂事、琐事簇拥着,再也不想慷慨地挥霍自己心中真正的快乐。步入老年,即使有机会,也只是断断续续地偶记起那些尚未忘却的往事。过后,就会把它停泊在心的深处,或隐藏在梦里。

现在,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当我对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低徊又发呆后,不禁隐隐地为自己,也为我当年的挚友们从心中发出一声感叹。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如烟的往事,并非都会散尽,这张照片无意中夹在书里,居然脱开了沧桑,留至今日,其洁光片羽,真可谓弥足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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