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李白《忆东山》之诗,所指该是东晋谢安“东山歌酒”的隐居地——会稽郡山阴县东山。
而我所言东山,却屹立于兴化府城。凉秋再访,竟勾起对遥远童年的怀想,忆起东山那上百株古松来了!
东山,隐于府城西北部,形似麒麟,多乌石,又名麒山、乌石山、东岩山。至于缘何把城西北之山称为东山,这就说不清楚了,或因其是眺望东方、欣赏太阳初升的佳处吧。“东山晓旭”,是清代标定“莆田二十四景”的首景。
既然曾登“首景”鳌头,山上自然植被繁茂,风光旖旎,文化底蕴深厚。山头建于宋淳化元年(990)的报恩寺,历经千年风雨,寺中石塔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山腰的麟山祖祠,原为明嘉靖年间两广总制林富所筑“东山樵舍”,后成其孙、宗教改革家林龙江聚徒讲学之所。祠后有晋代古樟,一千六百多岁,奇在树身分西、南、北三股,与儒道释“三教合一”学说暗合。
昔日山上的上百株古松就可观了,它们漫山分布,把山坡、乌石、佛寺、祠堂点缀得森然清幽,营造出一派超尘出世的风景。如果起个大早,攀上那存在千万年的乌石岩顶,在飒飒松荫下眺望东方,看那咸蛋黄般的红日在海云中冉冉升起,通红而不耀眼,那奇幻万千且生机勃勃的景致,才是真正的“东山晓旭”。晓旭初升,光芒万丈;古松屹立,苍翠挺拔。美极!
回溯遥远的记忆,东山古松与嶙峋乌石,早就进入童年的梦境了。犹记得小学时,老师组织野外活动,最佳地点便是东山,内容为在松下石缝与草丛中寻觅折叠纸条,那是老师提前藏匿的,纸上写着我们新学的词和诗句,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下子就记牢了,这也是趣味学习。
那古松,见证了盎然的童趣。
印象颇深的是某年暑假,我们街坊几个顽童相约东山玩耍,小伙伴们举着刘备的宝剑、关公的大刀、孙悟空的金箍棒,虽是木头和竹竿削的“武器”,并不妨碍我们在松荫下乌石间冲锋陷阵;后又分成两拨扔土块打“野战”。一土块从岩石后飞来,我特意凑上去观瞧,结果嘴唇被击中,嘴巴就肿成了“猪八戒”那样儿,真是乐极生悲,有损形象!
我只好皱着眉头,像打了败仗丢盔弃甲般遮遮掩掩回家,挨了外婆好一顿数落。
后来,我看到南宋刘克庄所写《乌石山》诗:“儿时逃学频来此,一一重寻尽有踪。因漉戏鱼群下水,缘敲响石斗登峰。熟知旧事惟邻叟,催去韶华是暮钟。毕竟世间何物寿,寺前雷仆百年松。”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古今孩童心性都一样,逃学玩耍,下水捉鱼,抢登山头,看谁敲打岩石声音最响亮。
我常想,古藤老树、苍苔石钱、灰垣黛瓦,还有东山乌石,总会显现岁月的深邃,为一方水土的古韵加分。特别是古藤老树,便是古老的活化石呢。当年,报恩寺与三教祠,还有山脚的金刚古刹、禹门亭庵,就因有了那上百株活文物,方显得苍古荫郁,令人感觉历史的深幽。
翻阅典籍,苍苍东山松,明清时期也有记载呢。明景泰状元柯潜《乌石松涛为陈廷威作》诗云:“乌石山高不可跻,梵王楼阁苍云迷。长松落落数千丈,短松亦与悬崖齐。山中一夜西风作,怒卷涛声泻秋壑。梦中谈听蛰龙飞,便欲乘之上寥廓。”诗中描绘的“长松”“短松”“涛声”,又勾起我儿时的记忆了,暑夏赴东山,挑松荫、卧乌石、闻松香,听松涛,松风飒飒,透骨清凉,简直有置身瑶台飘然世外之感。
再看清代合浦知县陈所有《登东山楼听松涛》诗云:“玉露丹枫已尽凋,满林松叶乱潇潇。似闻巫峡三春水,疑涌钱塘半夜潮。”还有清代兰州太守郑鸿庆《东山祖祠普度》诗:“十月西方佛子天,东山古刹建经筵。松楸也解游魂苦,断续涛声咽涧边。”可见千年岁月,古松老树滋养荫庇了这座兴化名山,松涛、松声、松咏与其宗教风情、文化风韵相映成趣,世代流传。
如今,东山成片松林仅剩下萧条零落的三五棵,那出世松涛已成了遥远旧梦,东山乌石也难觅踪迹了。
我心戚戚,询问见多风云世事的东山野老,答曰:那些古松,早就化成20世纪50年代末的炉火啦。
历史不可追回,也难以追问。没有了松衣地骨的合成,古寺老祠便是老屋旧瓦一堆,失却了应有的灵气,也就不好“玩”了。
古人的“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隐藏着一些出世的潇洒背景。兴化东山,作为府城的实存空间,其自然风物和人文传统富含象征意义,潜移默化影响着父老乡亲的精神生活,也激发了人们的怀古幽思,乃至思辨考量。
那么,如何汲取教训,让敬畏天地、尊重生态的意识“东山再起”,该是这篇短文的题中之义了。
东山古松,永远在我心头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