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我居住的厦大专家公寓,门前一排的龙眼树。夏季它们已经挂果了,一串一串的果子垂到院子里,看着随手可以摘下来,却还是挂得有点高。暑假回到榕城,新学期开学回来时一看,树下满地龙眼,竟没有人去捡拾。打开院门,一脚下去,吱吱吱就踩到了好几颗。我这是遭遇到龙眼了。
每天清晨,清洁工就进院打扫龙眼,我看着有些揪心。龙眼居然如此失宠。问了几位同学:“为什么不去采?”他们说:“那多麻烦,要么得上树,要么得持竿打下。现在龙眼一斤才多少钱?”我默然。
一天早上准备去上班,看到一中年妇女手持一根竹竿,往龙眼树上拨弄半天。我看到她的竹竿上挂了一只钩子,就告诉她,钩子钩住龙眼时,必须旋转竹竿,让钩子将龙眼一整串连枝扭断。她试了下,果然奏效。
这其实是我小时候玩过的把戏。大面积采摘之后,树上稀稀落落挂着几颗没被采到的龙眼,就在长竹竿上绑住一只铁线钩子去钩它。
自古以来,龙眼好像总是被人冷落,荔枝的名气一直比龙眼要大得多。苏轼《惠州一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此诗早已脍炙人口。历史上有咏荔枝的诗人,却少有咏龙眼的诗。当年,荔枝被唐明皇召来长安,贵妃吃了,于是就有了杜牧的那一首《过华清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龙眼能有如此得宠么?明代李孔修对此有所感叹,写了一首《咏龙眼》:
封皮酿蜜水晶寒,
入口香生露未干。
本与荔枝同一味,
当时何不进长安?
尽管,龙眼如此“失宠”,却并没有什么起灭浮沉。犹如人生,几时归去几时休,都不过是一场“如寄”或者遭遇。李孔修之感叹,正是苏轼所说的“书无意于佳乃佳”的寓意。
为什么一颗龙眼就不足以慰风尘呢?小时候,龙眼树是我唯一能爬上去的地方,它甚至高过我的人心,以及乡亲们的目光。那时,我们家和堂叔家合着拥有一棵龙眼树,是人民公社化时就分给我们的。树相当大,长在溪边,郁郁葱葱。丰收年时,一棵树能采下二十担龙眼。小时候,我曾经在树下开出一块地种芋头,一场大水泛滥,地就被水冲垮了,但树还在,屹立不倒。前几年,我回老家时,特地到溪边看了下,树没了,不知道是啥时候被砍掉的,地上已经矗立起一座豪宅。记忆中的那棵龙眼树,还没慰我多少风尘就销声匿迹、化为乌有,不禁心里有些怅然了。
那一次,我站在已经萎缩了的溪边,呆望了许久,一直不能相信龙眼树说没就没了。人心不古,急功近利的人太多了——这可能是我当时所能想到的一个判断,但你得理解呀,不理解又能怎样?这里面一定有着什么文化认同或者文化差异——关键是你怎么去看待它。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一件T恤上印着“我往番茄酱上抹番茄酱”,可以看作是一句诗,也可以说啥都不是。后来我才明白,他所喜欢的番茄酱里面,肯定有他认定的文化认同。又有一次,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件T恤上印着“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翻白眼的女人”,有人直呼“痛快”!然而,倘若没有文化认同,它会让人遭遇到“痛快”么?
人是有境遇的,就像面对龙眼树,你看到它时是一种境遇,它消失了又是一种境遇。人在境遇之外还有境遇,就像枇杷,酸外有酸。当我面对厦大公寓门前那一排龙眼树,的确是心有所属,忽然就想起家乡那棵龙眼树。然而它最终还是消失了。时光荏苒,伸手所及要么是浮沉,要么是零落的叶子,没有什么风月宝鉴可以描绘它们的姿势,也无法追究它是如何丢失的。有时候想,也许它就落在一口忘川的枯井之中,然而它又遭遇了什么?
大千世界,有些境遇就是一场遭遇,而有些则不一定是。一先生随太太去逛店,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颜值都不错的美女。太太问:“你们男人看到这种美女是不是特别有想法?”先生说:“这个不一定,就好比你在街上看到一辆法拉利或兰博基尼,车子再好也只是看看,而当你走到自己的小破车旁边的时候,你才会不由自主地掏出钥匙。”这就是境遇,而不是遭遇,你只能去面对,不能去参与。
国庆过后,龙眼已经凋落殆尽,偶尔还有零零星星的挂果,像几只幽幽的眼睛,窥探着周围的一切,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结果我还是与它遭遇了。这种仪式感让我不由得心头一紧:对于龙眼树来说,每一棵树都有每一棵树的仪式感,它们结果了,渐渐地有恒定的仪式;落果了,就又开始了陌生化。从现象学悬置一切判断的意义上说,我们似乎需要以一种放空的状态与它相遇,又需要以一种放空的心情去正视与它的遭遇。
去年八月底,我专程去了一位高中同学的龙眼林里采摘。田埂杂草丛生,看不清路,我一路踉踉跄跄,不胜唏嘘!人生有太多的境遇和遭遇,谁都不知道谁的去处会更好?一片龙眼林,就是一片人间草木,它如同那一抹青山绿水,有多少隐痛、多少遭遇是深于内心的?
龙眼长在树上,就像是长在我们的内心,结了,摘了,再结,再摘……不断地遭遇着,但摘不掉的还是那种不沉的搁置、眷顾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