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安

小区里多鸟，每天早晨啁啾喧闹。我睡意朦胧，听鸟声激越，知道该起床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可到底是什么鸟？我不得而知。

我对鸟类，大多闻其声不见其身、见其身不知其名。我在书本上，读到十几种鸟，如斑鸠、喜鹊、画眉、黄莺什么的，可其实我对这些鸟，不甚了解。小时候山上野鸟多，乡土的鸟名不准确，与书上的鸟对不上，大多数也其名不详。

我向人请教鸟名，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这方面丰富的知识。我们在树下说话，鸟们在树上叫着，它们头上有一撮毛，像小鸡冠，可不知名。树上还有一种小小鸟，只有拇指大，不细看发现不了，可能就是蜂鸟吧？我常为不识鸟而犯愁——手机里有“形色”的软件，可辨识花卉，能告知花名，还配诗，图文并茂。我常想，为什么不发明一种识鸟软件，鸟在树上叫，我们举起手机拍它，就能现出名字来。

古典文学里，每一种鸟就有一个象征。如鹰击长空，雁自回时，鹧鸪鸣于乡野，鸬鹚飞于水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等，都意境独特，蕴含丰富，给人以诗意的想象。“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写白鹭最好的诗了。

白鹭这种鸟，从诗歌里飞出来，是在我乔迁新居之后。新居临溪，溪流有一百多公里，我只看它一公里。这一公里的水面，时而丰盈如湖，时而清浅如沼泽。白鹭涨潮时飞翔。白鹭退潮时飞翔。白鹭栖息在淤泥上，在水边站成一排，我一时看呆了。

涨潮时分，白鹭在溪流上飞翔，一条溪仿佛都飘逸灵动起来。

上游溪流的发源地，山高林深，有一种野生珍稀飞鸟，名叫白鹇。我是从一位摄影师的照片里看到白鹇的。白鹇美名“林中仙子”，也称“白凤凰”，我一看到照片，就惊艳于它的美妙绝伦。下游溪流出海口还有一种候鸟，名叫黑脸琵鹭，其数量相当稀少。摄影师每年都驱车到海边拍摄黑脸琵鹭。听说，有的黑脸琵鹭还绑着脚环。它们飞到海湾口过冬，摄影师拍视频发布，获得很高点击率和很多好评。

我没有参与野外观鸟活动，不是我对鸟类生存麻木不仁，而是我对鸟有一种远近亲疏的取舍：我不是鸟类生态学家，我只关注身边的鸟。身边的鸟飞入我的日常，并能给我带来美感和想象力。白鹭单纯、坦荡而开放，不像小区里的鸟，在树上躲躲闪闪、遮遮掩掩；也不是白鹇和黑脸琵鹭，珍稀难见真容。白鹭每天都飞过来，有意无意之间，出现在我的视野。它飞起来有一种气象，别的鸟达不到。

有一天，水闸外聚集一群人。当时我在散步，看见有人往溪边跑。我下了堤岸去看热闹，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溺水了，可当我挤到人群里，不禁笑了，原来他们是在看白鹭：一群白鹭在一片黝黑发亮的淤泥上，起起落落，亭亭玉立，像一队跳芭蕾舞的女孩，任由欣赏和拍摄。白鹭的白，在淤泥里十分显眼，影子映在水中，出声幽雅婉转，令人叹为观止！

我退出人群，心生纳闷：一群性别、年龄、装束各异的人，为何都喜爱白鹭？白鹭在不同人的眼中，激起了相同的审美吗？白鹭的白，与其身处的环境比，多么纯净，多么养眼。一群人只因看白鹭，在我眼中变高雅了。

白鹭还能给我当眼线，使我看得更远更清澈。

我家阳台视野好，放眼就是一幅画：画里有田野村庄，山脉连绵；有白云袅袅，道路纵横。动车穿过高架桥，像一支箭射向远方。我常常坐在阳台上，独自面对眼前景象，让时光在一种凝然状态中悄然度过。我在心里说，与其每天忙这忙那的，不如安静地看看白鹭，看看这个世界所呈现的美丽而易逝的瞬间。大地在早晨或雨后，飘浮着一层清气，或薄媚微明，或轻雾弥漫，都清晰可见，一目了然。

这时候白鹭飞起来，它吸引我的视线，我的目光追随它的线路，变得更加悠长深远了。我看到它向南岸的田野里飞去。那里有一片稻子，已经成熟了。远望，稻田如铺在大地上的一张毯子。稻子最初的颜色，是从早春的青绿开始的，经过初夏的淡黄、浅黄，直到盛夏的鹅黄、金黄，最后圆满了一片田地的梦想。白鹭是在为稻田的梦想而起舞吗？如果没有看白鹭，我不知道稻子的成长。我看着这片田野，看微风吹过稻田，看云影飘过村庄，心里充满喜悦。

白鹭飞到稻田上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可白鹭在我看稻田时留下痕迹。白鹭在我看溪滩时留下痕迹。白鹭在我看水面时留下痕迹。这种痕迹被我写出来，又化为诗歌飞了回去。为了看白鹭，我买了一台望远镜，白鹭飞到哪里，我可追到哪里。我在家里，像一位天文观察者，常被家人取笑。而我不以为意，我自以为，白鹭的飞翔轨迹，应有我的陪伴。

傍晚时分，落霞满天，白鹭向着山上飞，追逐着那轮落日……

天地苍茫中，白鹭的白，在我视野里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