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现在无论走到哪里,举着一部手机四处拍照的人不计其数。手机高度智能了,其拍照功能越来越完善,美颜的、特效的、AI的、抠图的、拼图的,还有所谓的一英寸大底、可变光圈、潜望式变焦、超广角等等,不一而足。有时,一群人合影,纷纷把手机递给拍照的人:“帮忙拍一个,帮忙拍一个。”随后就发圈,朋友们也赶着去点赞。只要拿起手机,人人都是摄影师。在自媒体时代,它自有它的乐趣。
除了特别或专业的需要,如今抱着单反相机拍照的人确乎是不多了。“手机摄影”作为一个新名词,就像“手游”一样,已经成为了一种时尚。“拍并快乐着”——只要一机在手,不断玩转,一切景象就尽收眼底。到了中秋,网络上关于如何用手机拍月亮的教程越来越多,朋友圈也被各种各样的“月盘”霸屏了。
手机摄影究竟有什么意义?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只有享受摄影的过程才有意义。无论是单反,还是手机,摄影都向着“靓丽”和“高逼格”而奔去。当所有的真实都变成了“假定的现实”时,所有的复杂性都变得简单化了时,摄影就没有什么“中间地带”了,它们都服从于明亮与“黑暗”。一切尘归尘,土归土,非明即暗,就是那么一句话:一切都可能失去美感,甚至可能失去“本真”。
手机越是高度智能,就越失去对象的“本真”。有一次拍夕阳西下,觉得还真实,就发圈,遭到一位朋友诟病:拍得不咋滴,说辞一大堆——我确乎是洋洋洒洒写了类似上述那些“说辞”的。再有一次,在某大楼开会,居高临下,风光无限,于是拍了几张照片。刚发圈,就有朋友说:“一看就是隔着玻璃窗拍的。”认真端详一下,照片上还真有几盏幽幽的灯光呢。
颜值时代,爱美之心无处不在。某日在校园里,看到一群女生拍合影,拍照的一位女生刚拿起手机,这边就嚷嚷开了:“不要拍肿了,拍肥了!”有位女生突然问了一句:“要拍脸么?”弄得拍照的女生不知所措,弱弱地问:“不拍脸要拍什么?”众人立刻笑喷了。我目睹了这一情景,为那位拍照的女生大为叫好,因为她“本真”,因为她骨子里似乎潜藏着一种机智和幽默,一种优雅而不失有趣的智慧。且不说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不拍脸要拍什么”,具有什么样的“逼格”,但至少我认为这是真实地出于她的感觉,从而表现出了一种“本真”。这可以说是一种“格局”,它其实不需要什么“精致”。
当代摄影技术层出不穷,拍出来的究竟是“本真”还是“化妆舞会”,在一个追求颜值的时代,它们都具有各各不同的价值,然而需求就只有一个:别把脸拍砸了!所以,不管对于手机摄影有多少种说辞,我都觉得它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是否真实地表现出“本真”上。上面那位拍照女生的“本真”,与拍照对象所说的“要拍脸么”,恰好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这个年代还有“本真”么?有。数年前在福建大剧院观摩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青少年交响乐团的一场演出。当拉罗的钢琴三重奏第一乐章演奏不到两分钟,一把小提琴琴弦“啪”的一声断了。琴手是位小姑娘,她轻轻叫了一声,神情自若地踅回后台,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须臾,小姑娘返场,照样赢得掌声一片。小姑娘抿嘴笑了笑,节制、本真而精确,就像她手里捏着的那一把音符,即将再度准确地放飞。
拉罗的钢琴三重奏世界带给人们的是一场惊人的体验。这位具有西班牙血统的作曲家,乐曲透露出的却是法国浪漫主义色彩。作曲家强烈的激情,如同舒曼音乐中那种极端的动荡和情感驱动力。当那位小姑娘提琴手狠狠地拉了一个长弓,将弓举过头顶,我顿时意识到可能有一个什么样的风暴就要袭来。果然,琴弦断了。它断得如此本真而漂亮。演出中的意外是常有的事,尤其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本真在此时显得尤其可贵。无论你有多高的技巧,一旦失去了本真,那些蕴蓄在孩子身上的精彩片段,就不可能那样意味深长了。
设计我的《一个人的风》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美术编辑郭蕾蕾,几年前在追忆辞世的中央美术学院著名插图艺术家、版画家高荣生教授时提到:记得有次在雕塑系门前车棚看见了高老师,他蹲在那里开自行车锁,好像是卡住了,半天打不开。我刚想开口问老师好,高老师马上笑着说:“这车真是我的,怎么就打不开了呢。”郭蕾蕾不无深情地写道:“十五年前的这一细节不知为什么一直历历在目,像是发生在昨天,可能一个人最终被记住的都是这些生活细节中体现出的鲜明性格魅力吧。”
这就是高荣生教授的本真。一个人要做到本真,有时候还真的不容易。记得博尔赫斯说过一句话:“水消失在水中。”——说白了,本真就是鱼想听见浪花的声音的渴望,就是水不洗水、尘不染尘的“格局”。
从手机摄影说到了“本真”,我觉得在一个过度“美颜”或者是追求颜值的时代,许多“本真”的东西就那样失去了。
有一段这样的对话:“信仰是什么?”“你走过大桥吗?”“走过。”“桥上有栏杆吗?”“有。”“你过桥的时候扶栏杆吗?”“不扶。”“那么,栏杆对你来说就没用了?”“当然有用了,没有栏杆护着,掉下去怎么办!”“可是你并没有扶栏杆啊!”“哎,是啊!有栏杆,可我并不扶;可是没有,我会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就是信仰。信仰就是桥上的栏杆。它立在你身边护着你,你不需要握住它,却感到生命有了保障。”信仰其实不需要什么概念,它就是潜藏在人们心里的一种力量。
所以说,只有心怀本真,才会有信仰,才会有“水消失在水中”的水不洗水、尘不染尘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