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我知道世上有些人是不喜欢雨天的,他们认为雨天限制了他们的户外活动,使他们不能在野外纵情地享受阳光、采撷鲜花,并和有情人在绿树下追逐嬉戏。但是奇怪,我从来就喜欢雨天,虽然过去我私心里也向往能像那些体面的人一样,在晴天里极尽生活的欢娱,但不幸的是,我从小就不具备这种优越的条件。这样,中学毕业回到乡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凡是天晴的日子我就必须在田里摸爬滚打了。有时农活紧的时候,连雨天也不得休息。事实上,晴天对乡下人来讲,从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也只有在雨天里,他们才待在家里做一些闲活或索性躺在床上补睡一个懒觉。基于这种原因,我对雨天的感情就不知不觉地浓厚了起来,一是可以不用下田了,二是可以做一些我喜欢做的事,诸如看书、写作什么的。
但是在雨天里,若都是看书,时间一久,难免也会腻味的,因为那时我才十六七岁,所谓血气方刚,性情、志趣常有冲动的一面。记得,那一年春初,我与同村三五个伙伴,偷偷约好,自带了油、盐、铝锅,一早便溜出村外,在晨雾蒙蒙的生产队养鱼场,用鱼叉叉到一条大鲢鱼,又神速地撤到后山,在一低谷里堆石垒灶,抱来松枝烧火,偷偷摸摸但又激动无比地举行山中“鱼宴”。不料,鱼刚煮好,天空却下起霏霏细雨。撤到别处已不可能了,况且那一锅鲜美的鱼汤正滚沸着。无奈,我们只得脱下衣服,胡乱盖在头上,一手端着碗,另一手则捏着自带的汤匙,在沙沙的雨声中打捞鱼块,大嚼起来。不用说,当吃得锅底朝天、鱼刺狼藉时,我们每人也都淋湿得像一只落汤鸡。
后来到底明了一些事理,安静了一些。不过,若逢雨天,我又凡心蠢动,最终耐不住寂寞了,便戴上斗笠或打伞出门去。那时乡下没有卡拉OK和电子游戏机,通常我只是去一些伙伴的家里打扑克、下象棋,不过,有时也会去拜访一些外村的同学,当然是气味相投的,对写作有兴趣的,与他们谈一些古典书籍读后的感受,嗟叹一些历史上文学才子们的偃蹇坎坷的命运,再埋怨自己生活的困苦与沉重。诉苦够了,这才趁着暮色中的雨雾赶回家里。当时,我感到最有收获的便是这种雨天里的闲聊,虽没有鲜美茶酒,但话语投契,聊得拓展,十分惬心、快意。最重要的通过这种交流,往往能取得某些一致看法,比如那时竟然这样认为:要成为作家,就应该坚定地视富贵为粪土,因为历代的文学,都是由清贫的经历和悲切的文字营造出来的。这种看法直到我进城工作后,才发现有偏颇的一面:譬如三国的曹操,清代的袁枚等人,你不能不说他们一生不豪奢吧,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文学家。不过也难怪,那时能看到的资料有多少呢,何况是在乡下。
想来,我对雨天的好感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培养起来的。有时候,在春季的夜雨天里,我会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谛听着。慢慢地,觉出那清畅的雨声,纯然蕴含着一种只有春天才特有的音韵。那音韵,又充盈着一种与别的季节完全不同的意味、风情和媚态。细细辨认,那雨声是多么富于生趣、活趣、机趣、野趣,它既没有冬雨的那一份僵死,也没有夏雨的那一份粗野,更没有秋雨的那一份萧瑟,其长、短、疏、密,安排得那么贴切,使人听来,无不有一种应律合拍、和谐悦耳的感觉!而有这种感觉后,我就盼望雨的来临,似乎只有雨天才能给我带来向往,带来揭示,带来欢乐。以至今天,有时还有这种错位的感觉:一些事情明明在晴天可以做的,也不一定干不成,却要留到雨天去做。这还不算,回想起来,最不明智的是过去有些时候,总是在雨天里想去拜访一些熟人,结果一身潮气地坐在别人的沙发上,有些细心的女主妇问候就不那么爽脆了。不过这“今非昔比”中,最令我无奈和懊恼的是20世纪90年代,同样的雨天,同样的文友,同样的访谈,话题落根的竟不是文学的如何操作了,而是那位该死的“孔方兄”。因此回来的时候,走在雨意迷蒙但仍商潮汹涌的市街路上,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几分埋怨、几分失落了,眼睛望出去时,觉得街上一切都在模糊中变形。
不过我还是喜欢雨天,汲取“教训”后,不一定要在雨天去探访人家,却可以在下班后站在窗前欣赏江南雨意绵密的天空。有时看见那天阴得垂垂可触,又看着院里的那些树木也因雨水的洗涤而树干发黑,那浸润了的墙脚却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青苔愈加地发绿起来,便在心里默默地感谢老天给予人世慷慨多情的沐浴和滋润。遥想城市以外的乡村山野,万物都在痛饮着绵绵不绝的甘醪,山溪沟圳,雨水潺湲,发出的声音肯定是十分悦耳的,而当有几只白鹭从水田飞起的时候,那又是一幅多么澹美的江南雨景!想到这里,当然又会勾起以前在乡下时雨天访友的一些细节。譬如有一次我趁雨到五里远的一个龙眼树笼罩着清逸的村庄看望一位姓林的诗友,半路跌了一跤,弄得满身都是泥水。到了姓林的诗友家中,他连忙招呼他的妹妹去煮生姜汤,又为我拿出一套衣服叫我替换。待我落坐在八仙桌旁和姓林的诗友开谈了一会,他的妹妹便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生姜汤来。她端到我面前,细心地放在桌上,用嘴吹了吹被烫的手,害羞地说:“你趁热喝了吧!”我道了声谢,便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待碗底现出时,我额上也出了汗,脸颊也生了酡红。这时,她才欢喜地接过空碗,极灿烂地笑了笑,说:“这就好了,回去也不会受寒的。”言毕,便退回厨房忙她的事去了。我喝了那碗生姜汤,领受了她那朴而不俗的热情,恍觉已醉入世外,摇头三顾,心怀怡然。也就在那一天,我和姓林的诗友谈起了文学和人生。记得当时我们一致认为,自有文字以来,有抱负的人便断不了要和文学发生关系。试看历代帝王将相,有不少人都涉足诗文,有的还有很深的造诣。即便是毛泽东主席,也和诗词结下不解之缘。谈着谈着,我们俩言语投机又深入,见解高妙且独到,身心也就飘然了起来。兴奋中,姓林的诗友又唤出他的妹妹,叫她给我们倒两碗自酿的地瓜酒,也不要佐酒的菜,就这么吆喝着各自端起来,在空中一磕,便一仰脖喝个精光!喝罢,我们又坐下来继续恳谈。直到门外烟雨暗千家时,姓林的诗友和他的妹妹这才恋恋不舍地送我出了村头,还相约改天再晤。而我走出了二三里远,心还沉浸在如歌似梦的激奋中……
可惜,这已是许多年前雨天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