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清明之际,赴安徽朝九华,赶早驱车上半山,当天台索道的缆车悠然升起,我仿佛穿越了时空,耳畔隐约回响起36年前《祭文》的吟诵,恍若岁月的喃喃低语,触动心灵的最柔软处。
那是1989年,挚爱的奶奶驾鹤西归,悲痛之余,送别之后,我含泪写下了那篇祭文,低声诵念:“想起您,真愿意回到无邪的孩童年代,永远也不要长大,让您风雨无阻地送我上幼儿园;想起您,真愿意回到那个物质贫乏却亲情富有的年代,清粥淡菜洋溢着脉脉的温情……”
微风轻拂,纸页翻动,忆念幽长,檀香袅袅,缠绕着遗像中奶奶慈祥的容颜,宛如她对孙辈的深情守护,永驻心间。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诗仙李白的妙笔,赋予九华山以灵秀之名。乘缆车而上,山风轻拂轿厢,云雾缭绕山间,山下大愿文化园里,99米的地藏菩萨金像若隐若现,那执杖捧珠的温馨轮廓,恍如奶奶当年牵我之手,走过青石板巷弄的温厚与绵柔。
抵达半山,八百二十六级石梯蜿蜒而上,不知重叠印下了多少脚窝,每一阶都镌刻着朝山者的虔诚与坚韧。途中偶遇两位抬滑竿的瘦削汉子,踏阶的布鞋破旧,脚踝青筋暴起,“啃哧,啃哧”地步步攀登,竹竿深深嵌入肩头。又有一老妇挑垃圾下山,腰身佝偻,担篓中撒落一个可乐瓶盖,如“童年”般在石阶上跳跃。
从他们的努力里,我仿佛窥见奶奶年轻时当挑夫的身影,洞悉那千山万水挥汗跋涉的背景。石阶缝隙渗出的水渍,便是历史长河细雨与汗水的交融,是雨丝薄雾与泪痕的凝结,在晨昏交替中晕染成一幅千年民生长卷。
半途松石夹峙间,古拜经台默然伫立,黄色窗壁斑驳如褪色的袈裟,拜经遗址只是一间敞厅式瓦屋,相传金乔觉曾在此研读《华严经》,久而久之,经台前地面踏石留痕,踩一脚,摸一手,皆是无尽福气。而人间那千万个攀登的脚印呢,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度化人生的偈语,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无常!
九华山之巅,十王峰云雾缭绕,海拔1306米的天台寺殿旗幡飘扬,朝山客络绎不绝,千百炷线香袅袅升起,映照出芸芸众生百态。
我也曾是那个捧香祈祷的孝子贤孙,将祭文视为连接天人的通关文牒,将叩首当作积累功德的资本,祈求冥冥的上苍,赐予我重逢逝亲的机缘。直到目睹山崖上的凤凰松,坚忍地将根系扎进贫瘠的岩缝,却将婆娑翠绿赠予每个过客;方悟供养不是交易,而是灵魂扎根的修行,修得在高维世界重聚的心愿。
九华禅林深处,僧人扫落叶的沙沙声韵,如同禅语低吟。古拜经台前,老僧晨起扫去昨日的香灰,午后煮沸一炉炉山泉待客。那陶缸中晃动的光影,映照着弃恶从善的篇章。竹帚扫去的,该是执念与尘垢;而陶缸中盛满的,则是无尽的慈悲。我终于参透“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明了无私给予,方为真正的圆满。
天台寺前平台倚栏,近观,流云缓缓漫过石笋松针,如水墨画卷般洇展开来。远眺,十万群山于云海中起伏,宛如无数匍匐的脊梁,承载着岁月的沧桑与慈恩的厚重。它们时而化作佛殿的莲花香炉,承接隋唐的幽远香火,转瞬又化作地藏菩萨的坐骑谛听,驮走明清的悠远钟声。恍然间,我看到云天中弥漫的慈祥,读懂了奶奶的绵绵爱意,她希望我好好活着,余生带着她无尽的爱,平安前行。
山上漫步,朱元璋的敕令、康乾的功德碑、光绪的善信名录,都在苔痕中渐次褪色。唯有那把“平安是福”的金锁,永远悬挂于天地之间,熠熠生辉。以神圣的眼光俯瞰,山下红尘滚滚,人们追名逐利,仍在各自奔忙。而永恒的山岳却告诉我们:所有的追逐,终将如天台峰的流岚,随风飘散。唯有暮色中的那块青石,终将记得,某年某时某人曾在此驻足,沉思生命的来去,感悟命运的无常,还有人间慈爱的地久天长。
归途再经古拜经台,大雄宝殿中三世佛依然低眉浅笑。蓦然回首,抬滑竿的汉子正下山而来,黝黑的面容透着淳朴,双眸温和如星光流转,他的肩上,可扛着一家子老幼的饱暖啊!那一刻,我竟觉得,这比佛前的供花更加慈悲。
在某个春意氤氲的薄暮,我终于读懂九华蜿蜒的云梯上,无数个脚印深藏的禅机。
当天台顶的流云掠过心头,当大愿庵的诵祷声回响耳畔,我忽闻奶奶在云端低语:爱是永不熄灭的星灯。
奶奶,谢谢您曾经温暖了我的生命,36年了,我仍走不出对您的怀念,可见您对我的慈恩有多深多厚,足以跨越时空连接天上人间!于是,我仰首合掌为舟,以这八百二十六级云梯作楫,渡过三十六载时光之河,划向思念的彼岸,划向慈爱的崇高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