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子
中考结束后,借着陪孩子看望老师的空隙,我独自驱车回了一趟老家,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远远便见老屋默立着,泥巴墙上的裂纹如老人额上的皱纹,深浅不一地爬着,老屋大门紧闭。我站在院中环顾一圈,一切是那么荒凉,又是那么温馨,转头瞥见墙根处几株野草探头探脑,倒也显出几分生气来。
在某本书上读过这么一段话:“男人为什么到了中年以后喜欢回老家?哪怕亲人已不在,因为那里不仅有他的童年,老家山上更是埋着他的至亲。”此刻站在老屋前,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父亲还在世的时光里。
那年还在外地求学的我,有一天突然接到大姑电话,得知表哥带父亲去医院检查,结果不容乐观,叫我尽快赶回家一起商量。由于当时自己年少,加上一直认为父亲才年过四十而已,正值壮年时期,应该是大家小题大做了。待到大姑第二次打来电话时,我才向学校办理请假手续匆匆赶回来。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得知我要回来的消息后,父亲早早就在村口等候了,遇到后,我们互相都没有打招呼,他伸手接过我的行李箱就往家的方向走,我在后面默默跟着。父亲拉着行李箱显得很吃力,步行200米左右,他突然脸色发青,呼吸变得十分紧促,便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看着眼前消瘦又满头花白的父亲,我才知道大姑一直催促我回来的原因了。到家后,父亲一屁股瘫坐在木凳上,说了一句:“饭在炉子上的锅里,还温着。”这是我们自见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嗯。”我应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父子相对,常常如此。他向来话少,小时候如此,如今更甚。村人都知道他是个“闷葫芦”,一辈子吐不出半句漂亮话。也许是因为奶奶和母亲都过于强势的缘故吧!打我记事开始,父亲在家一直都是唯唯诺诺,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
当我接过父亲手中的行李箱时发现,父亲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忽略了父亲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于是,我放下行李,转而紧挨着父亲并排坐下。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我们俩就这样默默坐着,相互之间谁也没有说话。那一刻,二十年来,往日父亲的种种画面,就像是快放的电影镜头,在我脑海里一幕幕浮现。
“我们家从来都不会去欺负别人,让你好好读书,你倒好,学会跟人打架了……。”依稀记得那年我念小学五年级,忍受不了高年级同学的嘲笑与欺凌,便跟他们动起手来,结果可想而知,双拳难抵众人的我,只有挨揍的份。哪知对方的家长还恶人先告状,私下跟我父亲说是我先动手的。那天下午放学刚到家,父亲便生气地对着我吼,本来就受委屈的我,那一刻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当场就跟父亲顶嘴了。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火辣辣地贴到我脸上。捂着生疼的脸,我转身夺门而出,一路漫无目的小跑,不觉跑到村后的海堤上,一个人坐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声,委屈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父亲找到我,看着我在哭泣,他默默站在我身旁,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块不知珍藏了多久的水果糖,糖纸都黏在糖上了,他笨拙地剥开,塞进我嘴里,又默默坐在我身边。那甜味,至今我依然记得。
“锅里的水都快烧干了。”他突然说道,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煤球炉上滋滋冒着热气的铝锅。
“还不饿,您赶紧去吃饭吧!”我搭话道。
他只是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廉价的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愈发黝黑粗糙。那双手,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像是老树的根,死死抓住土地不放。
父亲这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他曾说:“有机会多读书,我这辈子是庄稼人,如果不种地,吃啥?今后的路,你要自己走。”话虽朴实,却是至理。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土地打交道的时间,比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土地回报他的,是一家人的温饱,是我一路求学的学费,是这间遮风挡雨的老屋。
天色渐暗,我们起身回屋。我依旧走在父亲后头,背影在橘黄的灯光下拖得很长。我突然发现,他竟这样瘦小。记忆中那个能扛起两袋麦子的壮实汉子,如今肩背佝偻,步履蹒跚。时光如贼,不知不觉间,已偷走了他的力气。
晚饭,简单得很:一碗炒肉片,一碟咸菜,一盆白米粥。他吃得很少,却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吃,多吃点。”他反反复复就这一句。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如田里的沟壑,每一道都刻着岁月的痕迹。
饭后,他坐在门槛上抽烟,我陪在一旁。夜色渐浓,洁白的月光洒在院里,犹如白昼,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村庄寂静。
“在学校……还好吧?”他忽然问道。
“还好。”我答。
“哦。”他又沉默了。
他想问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父子之间,总有那么多说不出口的牵挂。他的爱,如同他耕种的庄稼,默默地生长,不求人知,只盼有个好收成。
夜深了,我劝他进屋歇息。他起身时,用手抓着门框支撑,我伸手想去搀扶,他却不以为意,摆摆手说道:“可能是太累了,不碍事。”
躺在床上,透过窗户能看见月明星稀。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认北斗星的情景。他粗糙的手指指向天空,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瞧见没?那七颗亮的,像不像勺子?”那是他少有的活泼时刻。
如今想来,父亲的爱,何尝不像那北斗星?不言不语,却始终在那里,为我指明方向。他的恩情,重如山岳,却静默无声,只待有心人去体味,去发现。
斯人已逝,一切已物是人非。而今,我也已人过中年,也已为人父,看着眼前斑驳的老屋,仿佛看见父亲那不苟言笑,却又润物无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