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永辉

山里的腊月连续下着冻雨，颗颗如珍珠，晶莹剔透，冷入骨髓。不远处的山峰青如黛，雨雾缭绕，如诗如画。破斗笠下，一路冰雨已渗透他的半个头。草鞋底早已在半路走失，仅剩带子还倔强系在脚踝上，向外人诉说着裸露的双足也曾穿过一双草鞋。

看到那棵大榕树，树旁有座桥。桥下的水奔涌而过。桥那头有家店，店和老家的屋一样低矮，店门的横幅上红底黑字“乔木流芳”。店里的墙面是红砖，只是门比较宽。她，店主家的小女儿。一身灰白的衣服，扎着不长的小辫，看到那双扑闪扑闪的双眼，一路上寒饿的他瞬间变得拘谨。

“把斗笠给我吧，我可以修补的。”她轻声地说。

他红着脸，递过去：“麻烦你了。”

她扑哧一笑：“没事的。”

转身后，她拿出一条毛巾和一双布鞋：“赶紧擦擦头发吧，别着冷，鞋先穿上吧，这是我自己纳的，我也穿着呢。”

他想推辞一下，但还是伸手接过来，耳朵都红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过女孩子的物件。这鞋子还嵌一圈碎棉布，真暖和。

高中毕业的他，第二次跟父亲去“走山”（沿海人把海货挑到山里卖称为“走山”）。从凌晨鸡鸣第一遍到现在，一路上雨也没停过。终于到达父亲口中说的山里店。这一路，他切身体会到什么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风雨兼程。

父亲看着他红肿的肩膀和脚，爱怜地叹了一声，今晚就在店里好好休息，明天再回程。

父亲和店主一边吸着水壶烟一边聊天，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晚饭时，她向着他端来一个大海碗，冒尖的米饭。整个屋里都弥漫着米饭和猪油葱的香味。

“慢慢吃，锅里还有饭。”她还是细声细语。

店主笑呵呵地说：“我们山里的稻米是足的，你们沿海的海鲜是丰的。”

真好吃，他很快一扫而光，发现碗里还有两块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的肥肉。

店里要写春联，店主在油灯下问他：“能帮忙写两副不？”

“嗯，可以的，只是写得不大好。”他有点拘束地回着。

店主搓着手，欢喜地说：“没事，没事，能写就好，每年都为写春联而操心。”

她磨好墨，拉好红纸。他提笔停顿许久，搜肠刮肚。在学校里学得更多的是语录。搔头之余，嗯，还有古诗也行啊。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一撇一捺，虽是稚嫩还算工整。

“这是啥意思？”她抬头望着他。

他学着教他的老师一样，娓娓道来。

“哇啊，你真厉害啊，能写会道。”

“我有这本书，下次来走山时给你带来。”他的眉角一扬，像在许愿。

那太好了，她明亮的眼睛下，嘴角轻轻弯起。

油灯下的的他脸烧了，心像小桥下的水汹涌澎湃。

写联之余，他讲起了大海的波澜壮阔，讲起了沙滩、贝壳、海鸟。她跟他说山里的野猪和獐，山沟里的花和野果。

第二天天微亮，雨停了。抬头便见到她，他接过她给的斗笠。笠顶用油毡包好了，他觉得比新的还好看。

“这是新的草鞋，我编的，带上吧，下次别忘了带书来哦。”她俏皮地说道。

过了那桥，前面的大榕树叶茂青翠，枝条随风轻轻摇动着，像一尊深沉的老者在守候着桥。父亲叼着旱烟在前头，他在后头，他感觉到背后还有一双眼睛。长长细窄的山路留下他欢快的碎步，山里的风也变得柔柔的。雨后的山，山青翠绿，白云团团，飘渺如纱，朦胧又真实。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山中的云，如梦如幻。

刚过完年，村里来通知了，要征一批新兵。

父亲跟他说：“去吧，万一选上，也不会饿着你。”

一周后，他戴着大红花捎话给家里，是去西部。他还有一件事，想了想欲言又止。

三年后，他复员回来，跟家里扯了谎要去看山里的战友。他带着书迫不及待，直奔向山里。看到那棵榕树，和梦中的一样苍翠挺拔。走过那桥，就是那店了。桥下的溪水淙淙，一切都依旧。店前很安静，门是半开着。他的心潮起伏。店主躺在椅子上，一眼就认出他，有点惊讶。屋里，空荡荡的。厢房的门上还贴着他写的对联，只是有点褪色了。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店主说：“已经不做小买卖几年了。小女儿年初刚出嫁了。”

书没拿出来，他又带走了。回首望了望那座桥，那棵榕树。他在弯曲的山路上，漫无目的地走，隐约之间听到有人在吼着山歌：

阿哥走番哟，讨生活唉。

阿妹在家等哟，等着我……

阿妹在家等哟，……

山路一道道，哥别走岔，山路远啊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他回去的路上没看到一棵杨柳。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